尘与土
题记
神说,你们本是尘土,也要归于尘土。
——旧约*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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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平常
01
尔童伸脚迈出车厢,踏在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当他脚底下踩实的瞬间,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任何人在火车里摇晃两三天之后,大概都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这是一趟漫长而艰苦的旅程,但当尔童回头,看着列车静静地卧在铁轨上,心中却只有感激,感激这些古老而破旧的盒子,带着他离开尘土飞扬的故乡。
他深深吸了一口南方温暖湿润却有些沉浊的空气,肺中泡面,卤鸡蛋和干鱼的味道被驱除一空。然后他拉起素琴的手,被人流裹挟着涌向出站口。
人流就像是洪水滚过泄洪渠一般流过地下通道,然后在检票口前短暂地形成了堵塞。在一大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几乎所有人都在拼命向站外挤,仿佛出站口外的地面上铺满了金子,俯首可拾。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这里是这个古老的国度中新伫立起的几座都市之一,对被绿皮火车不远万里拉到这里的人们来说,就是为了来挖掘金子。
这是每年北半球的春季时节,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过程中最平常的景象。
两个年轻人被洪水冲到通道边,几乎被挤在布满污垢的墙上,动弹不得。尔童只好把他和素琴那对花哨得有些土气的行李箱放在脚边,停下了脚步。素琴知道他不愿意去和别人争那一点出站的时间。她乖巧地站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还带着一抹稚气的侧脸。
毕竟高中毕业才不到两年,这年轻人心里还有一些学生的矜持。尔童在村里的同龄人当中算得上高大健壮,在现在周围这些身材普遍矮小的打工者当中更算是出众。从小没少干活,也让他的体力没有任何问题,足够保护着个子也很高挑的素琴在面前的洪水中破浪前行。他不这么干,只是他还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学生而已。
但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了。素琴娟秀的嘴角边扬起一抹笑意,从侧后方凝视着那张虽然说不上好看,但她却从来看不厌的脸。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成熟得早,更现实,尤其是素琴这样的乡下女孩子。此时此刻她和尔童,和这辆临客列车从数千公里之外拉来的数千名旅客一样,都只是春节过后赶来这座都市的农民工,这才是现实。
这没有什么值得多想的。他们都是中国内陆最平凡的乡村出生的最平凡的孩子,没有特别优秀的智商,更没有什么天赋可言。当然,就算有,他们也都没机会发现。他们学习甚至没有格外刻苦。这倒不是说他们不能吃苦,而是因为他们和大部分同学一样,除了念书之外还有很多事要做。尔童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直到去年尔童接班才终于留在故乡。而素琴的父亲也因为早年打工落下了病根,一直身体不好。所以他们没有条件除了读书什么都不顾。他们在村里上小学,在镇上上中学,成绩一直是中等。对这样的乡下学生来说,如果不是县级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尖子生,没考上什么靠谱的大学自然毫不奇怪。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收到了大学通知书,但父母多方打听之后,得到的建议却都是不去。——当然,那些有知识的人都只是很善意而委婉地建议他们复读。
他们没有复读,因为他们知道不靠谱。当然也没去那两所看学费就不靠谱的大学。除了不靠谱,还有一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原因:他们不愿意分开两年时间。
刻苦学习而且天赋过人的乡下学生考上名门大学自然总是为人津津乐道,并且广为流传,但也说明这样的例子很少。大部分乡下孩子还是会像尔童和素琴一样,顺理成章地在中学毕业后出来打工。有些家境好的,则有机会去所谓的大学里混几年,再出来——也是打工。这个年代的大部分打工者,都像尔童和素琴那样有了中学的学历,只是离开学校久了,就会忘记学生时代的矜持。
这才是无数平凡人生中最平常的故事。
让他再矜持几年也好。童童就是个臭屁孩子。可我就是喜欢。素琴浑然不觉那些人流和喧闹,直到尔童温柔的声音让她惊醒:“姐,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太热了。”
“嗯……”素琴微微一愣之后,突然意识到确实浑身痒痒。而尔童的话再次提醒着她:“……把羽绒服脱了吧,这边都没人穿了……出来的时候我看了天气预报,说这边的气温有二十度呢。”
素琴这才注意到,尔童已经这么做了。不只是他,目力所及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脱掉了厚衣服,或者本来就没穿。出站口外闪动的人影当中还有些穿着单衣甚至短袖。
“好。”素琴答应着,先接过了尔童手中的羽绒服,细心地拈去几根从面料孔隙间钻出来的白色绒毛,然后叠好。再从挎包里拿出一只干净整洁的塑料袋,把尔童的羽绒服装好了,然后才脱掉了自己的羽绒服。厚重的铠甲卸下之后,青春窈窕的身材像是散发着光芒一般,一下子照亮了幽暗的地下通道。白毛衣下穿着黑色的裤袜和红色的运动鞋,这套她最好的衣服其实相当土气。而且裤袜膝盖处还有一块火车上打翻的八宝粥造成的黄白污渍,让她修长挺拔的腿失色不少。
但那对高耸的乳房将薄薄的旧毛衣顶出了两座险峻的峰峦,瞬间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素琴并没有在意这些目光。如果说不和别人去争夺出站是尔童的骄傲,那么这副好身材就是素琴的骄傲。她只比尔童矮了不到十公分,在周围的同龄女孩子中算得上鹤立鸡群。从初中开始,她的胸部就像吹气球一样涨了起来,而在和尔童偷偷做了那没羞没臊的事情之后,更是像要突破天际一般。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人群中投来的惊艳或者火辣的目光,不以为意地伸手理了理头发。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与其说是大方,还不如说带着一丝故意的意味,悄悄挺了挺胸。素琴很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虽然只是个乡下姑娘,来城里打工,但她也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心底深处希望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而相比她虽然漂亮却总是抹不去土气的容貌,身材却是没有气质这个说法的。
只有一个人的目光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她马上看到尔童正在盯着她的胸部,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然后就听到尔童低声呢喃:“姐,怎么好像又大了。”素琴脸上发烫,咬着嘴唇,但还是用难以分辨的声音嘟哝道:“还不都是你揉的。”
“诶?”尔童仍然盯着那里,但却蹙起了浓黑的眉毛:“怎么会是我。我这几天都没揉。”
这坏家伙在故意装傻。素琴娇嗔起来:“还说呢,从初中开始,你不是一有机会就揉。现在揉的这么大。”
“嘿嘿。”尔童坏笑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是嘛。这样才好看。越大越好看。反正你是我媳妇,我喜欢就好。”说着就有些蠢蠢欲动的趋势。
素琴赶紧略微弓腰,用一只手掩住胸部:“不行。这里说什么也不行。”尔童突然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行。”素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尔童说的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他们这样的农民工,想要私人空间实在是太难了。就算在同一家厂上班,但工厂的宿舍也不可能让他们做这事,只能出去租房子。
而这要在真正安定下来之后。
素琴看不得尔童垂头丧气的样子,赶紧凑到他耳边,轻声安慰道:“童童,过年的时候我们不是每天都做吗,出来前两三天更是没日没夜的做。你就忍一段时间呗。”
她说的是实情。两人在初中时代就偷吃了禁果,从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无论是上了高中,在家里,还是出来打工,两人总是一有机会就搅在一起。他们正是体力精力最好的年纪,也是性欲最旺盛的年纪。特别是刚刚过去的那个春节期间,两人真是没日没夜地,在尔童家里,在素琴家里,在镇上的小旅馆甚至县城的电影院里,在山里甚至河边……尔童似乎永不疲倦,也永不厌倦。他毕竟只是个乡下孩子,虽然有时候也会想着像城里人那样玩点浪漫,但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犬。他对素琴的爱,只能在那一次次激烈而有力的抽插中毫无保留地传达。
素琴对此,感到的只有骄傲。
两人的父母当然都知道他们的事情。但与其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如说鼓励他们这么做。尔童对父母来说,算得上老年得子,所以尔童娘期待抱孙子,不止一次地看似叮嘱,实际更像怂恿尔童把素琴肚子搞大。尔童爹则含蓄一些,但刚刚过去的春节里,他又一次在喝酒的时候问起尔童,要不要去素琴家提亲。
但尔童不急,素琴也不急。两人都还高中毕业不久,没有自己的积蓄。虽然尔童的父母已经用毕生积蓄盖好了房子甚至准备好了彩礼,素琴家也准备好了她的嫁妆,但其他开支总不能再让爹娘出。
而且他们刚刚二十出头,还年轻。再说了,素琴是尔童家的人这件事,附近乡村都清楚得很。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是素琴这么个俊俏姑娘。但实际上几乎从来没有媒人上过素琴家的门,因为那只会自讨没趣。
两人以后会成亲这事就像太阳明天会从东方升起,任何认识他们的人都不会怀疑。毕竟,尔童从会说话开始,就姐呀姐呀地叫着素琴了。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素琴到处跑了。从知道男女有别开始,就逢人宣称要娶素琴做媳妇了……从毛还没长齐的时候开始,就把素琴睡了。
尔童一直很爱素琴,更尊重素琴,毕竟她虽然只大了半岁,但仍然是姐。所以素琴那么说了之后,他只能苦着脸,揽住素琴的肩,规规矩矩地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素琴知道这么说还不够,要给他一点希望才行。她知道怎么给他希望,小声道:“总能找到机会的嘛。实在想的时候,现在开房也容易。”尔童的眼睛总算再次开始闪光。素琴只好再次正色:“先要进厂,上班稳定了再说。”
“知道,知道。”尔童咧着嘴,笑得很开心。素琴也笑盈盈地看着他。这孩子踏实本分,实在很容易满足,除了总念叨着想做城里人这点不切实际的念头之外。
“好了,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吧。”尔童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笑嘻嘻地拉起两人的行李箱,走向检票口:“姐,你跟紧呀,别丢了。你要是丢了,我还去哪找个这样的媳妇。”
“去,我还不是你媳妇呢。要是丢了,我就嫁别人去。”素琴啐了他一口,但还是紧跟在他身后,甚至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02
尔童哈哈大笑。两个年轻人亲亲热热地走出了火车站,马上被喧哗的浪潮包围。但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出来打工,所以并不生涩。他们灵巧地躲开了围上来的黑车司机和小旅馆的拉客妇人,正准备穿过站前广场去公交车站时,尔童突然停住了脚步。
“……坐哪条线?631路要转车两次……79路贵,不过快一点……”素琴还在念叨着公交线路的选择,尔童却略带兴奋地喊道:“姐,看那个。”素琴顺着尔童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站前广场的一角,春日上午的阳光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摆出了一大片摊位。色彩斑斓的凉棚间可以看到一条横幅,上面看得到“区政府、市劳动局暨用人单位现场招聘点”这样的标语。
“你想找新厂?”素琴有些惊讶,但也没能挪开目光。
“去年的厂工资确实不错。可我觉着,我们在那里做,再做十年也就是个普工……去看看呗,反正又没有什么损失。”尔童则满脸期待:“说不定有更好的厂。”
这家伙又在想那不切实际的念头了。但素琴没有多说什么。和尔童在一起的时光贯穿了她几乎全部的人生,她对他简直比对父母更熟悉。童童虽然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但这年纪的年轻人,谁骨子里没有一点冒险精神呢?
当然,尔童也一样熟悉素琴,他马上意识到素琴的担忧,郑重地压低声音:
“姐,我们就是看看。要是没有条件特别好的,我们还是回去年的厂做。”“嗯,我知道。”素琴其实并没有具体担忧什么,只是有些没来由地害怕改变。既然尔童这么说了,她也就只能让他去看。
于是两人就转换了方向,径直走向那一片摊位。他们首先就看到了“公安便民服务点”“劳动机构便民服务点”“法律咨询处”之类的凉棚,一些穿着制服的公务员正在里面昏昏欲睡,或者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外乡人的问题。
两个年轻人怀着虔敬的心情穿过这几个令人肃然的摊位,直到把它们抛在身后,素琴才压低声音,颇有些紧张地说道:“哇,现在都这么正规了。政府还专门来这里办公。”
“嗯呐。”尔童也感叹不已:“现在我们打工可放心多了,最少不担心拿不到工资,不像我们爹娘以前……”尔童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的事情。在尔童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有一次白干了一年,分文都没有拿到。他那时还小,不知道原因和细节,只记得爹的愤怒和娘的痛哭,只记得那间厂的名字,只记得爹的怒骂:
“姓张的,你坑我们的血汗钱,不得好死。”
现在基本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那些政府机构和制服人员让人安心。它们就在身后,让尔童有了底气。他昂首挺胸地拉着行李箱,和素琴一起钻进了招聘会场。
几排凉棚之间已经是摩肩接踵,几乎都是像他们一样,从千里之外赶到这座城市打工的,刚下火车还拉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农民工。素琴一边提醒尔童小心口袋,一边把闪耀着廉价人造革光泽的挎包抱到胸前。但尔童却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每间凉棚前的招聘广告上。
“怎么底薪都是每小时八块二毛二……”尔童听见身前一位扛着红白蓝编织袋的黝黑中年男子困惑地低声嘟哝着。尔童没有出声,但有些骄傲,因为他知道答案。这是按照政府规定的本市最低工资,除以每月按照八小时五天工作日计算出来的时薪。但对打工者来说,这不重要,因为每家工厂都一样。决定收入的,主要是加班时间。
当然,加班信息几乎也千篇一律:平时加班一点五倍工资,周末加班两倍,法定节假日则是三倍。
每间厂都一样,在这种地方是看不出什么的。所以尔童并不在意这些,他重视的是其他条件。不是恒温车间,不是坐班或者白班,也不是宿舍和伙食。他努力地从那些招聘信息的边角处分辨着信息,希望能找到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很渺茫的机会。绝大部分工厂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在这里招聘工人的,几乎都只是在寻求廉价劳动力,没考虑过他们的升迁或者发展。就连打工者自己,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找工作的时候在意这方面的条件。
但尔童却希望能碰碰运气。想当城里人这件事,别人都觉得是玩笑,他其实也是说说而已。但如果有机会呢?每次素琴叫他别胡思乱想的时候,他都会笑着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所以,当尔童终于在一间凉棚前停住脚步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死死地盯着招聘信息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想要看清它们是否幻觉。
“你们这是新厂?”尔童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摊位前,有些紧张地问道。
“对对对。”折叠桌后的一位年轻人马上站了起来,打量着尔童,满脸都是热情却难掩优越感的笑容:“老乡要进厂啊?我们厂正在大量招人。刚建起来的新厂房,新宿舍,环境很好。订单多,休假少。你看看这个……”说着就向尔童手里塞过来一张宣传单。
尔童扫了一眼宣传单上那些明亮整洁的照片,便把它握在手里不再去看了。
他知道没亲眼看过以前什么都做不得数,而是转而询问起更关心的问题来:
“这地方离市区很远吧……”
对方马上笑呵呵地回答道:“嗯,环境很清静。空气好得很。”素琴马上在尔童身后低声嘟哝道:“会不会太偏了。”确实,这地址一看就是这都市边缘的边缘,离另一座城市的市区似乎还更近一些。尔童有些羡慕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他口才真好。同一件事换一个说法马上就不一样了。是大学生吧?气质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怎么会呢。”对方敏锐地听到素琴的话,马上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地铁七号线通车以后,离地铁站走路也只有一刻钟,厂门对面就是公交站……有两路公交过,交通很方便。厂里每次休息日还有大巴到市区,免费来回。”不管怎么说得好听,尔童也知道那里确实是个偏远的地方。但尔童在意的不是这些。更何况,只要能和素琴在一起,对他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很快,尔童就大致得知了这间工厂的概况。
其实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是大同小异,这家工厂也很平常。在这座城市,在这个珠江三角洲,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这样的工厂恐怕到处都是。而绝大部分打工者看似选择很多,但其实没什么选择。进这家厂或者进那家厂,对他们都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影响。
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
但尔童最后还是迟疑着,不太自信地问出了那个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们这里写着,有机会当技术员甚至主管什么的……”年轻人再次打量了尔童一眼,表情多少有些惊讶:“哦,老乡有兴趣?我们这新厂区是集团为了扩大生产建起来的,缺骨干工人,最缺技术工。基层管理人员也不够。进厂满半年就可以考技术员了——你放心,一次不行还有下次,每半年都可以考一次……老乡看样子上过高中?应该没问题……我们那里有主管只上过职高的……”
尔童拼命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心跳渐渐加速了起来。去年的厂条件比这家稍好,而且稳定,但这也意味着像他这样的普工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地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这家新厂,才是他有机会触摸稍微不一样的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可以先看看吗?”尔童虽然心动,但仍然像所有背井离乡的人一样谨慎。
“当然可以。”年轻人非常高兴:“我们厂有大巴停在那边,等会下午两点会送今天招的人去厂里。——抱歉,要你们等一段时间了。”尔童向着他说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这间工厂的大巴。他有些为难:
“两点啊,还有三四个小时,车要走多久?……”“啊,老乡是怕不想做的话,会赶不回这边吧?”年轻人自然不会让这样的担忧成为现实:“放心,就算你们最后不打算在我们厂做,也有车把你们送回这里来。如果实在太晚不方便的话,还可以在我们宿舍休息一晚上——不收钱。”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素琴,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尔童的想法,知道这家伙是铁了心要去看看了。作为他的女人,她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意见,而是补充了几个问题:“有要收钱的地方吗?”
“要体检。”年轻人有些为难地回答道:“三十块钱,——不是我们收,是医院的收。体检合格,做满三个月的话,我们厂里出这个钱,发工资的时候会一起发还给你们。如果有什么传染病或者先天性疾病不合格,做不了,我们厂里就不出这钱了——两位看样子都健康得很,不会有问题的。除了这个以外,不收取任何费用。”
素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实际上素琴也没有意见,就算真要自己花三十块钱,能做个体检也不错,很便宜了。他们可都是接受了新思想的年轻人,知道身体健康和体检的重要性。
“节假日呢?”素琴关注的问题和尔童截然不同:“怎么休假的?”又是一段最平常的招工者和农民工的问答之后,连素琴也像是有些心动了。
而年轻人继续道:“保险按劳动法交……签正规合同……试用期一个月,不过放心,待遇和正式工一样,就是那些补助第一个月没有……”这间工厂确实看起来工资一般,加班时间也偏少,但额外的待遇非常不错,有一种正规的感觉。尔童和素琴和他们的父辈那一代打工者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并不只会死盯着工资,而是开始重视其他待遇。最后尔童下定了主意:
“好,我们去看看。”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他大概也是第一次出来担任这个职位吧?多少还有些生涩。尔童注视着他拿出纸笔:“身份证和手机号码给我登记一下。”两人很快就登记完毕。年轻人最后满意地笑道:“行了——那就麻烦两位老乡先在这附近逛逛啦?”
“行,一会儿我们过来。”尔童收好身份证,转身看向素琴,笑道:“姐,那我们就先去吃点东西吧。”
小两口再次拉起行李,走向广场出口。但是素琴迟疑几次,终于开口问道:
“童童,你真想进这个厂啊。”
尔童停下脚步,看着素琴好看的眉毛。细细的柳眉并没有完全舒展,完全是主人心情的体现。尔童只好温柔地微笑道:“姐,我觉得可以去看看。——你心思细,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那就别去了。”素琴始终对尔童这一手没办法,不那么自然地笑了起来:“没有。看看就看看吧。”
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瞎担心。尔童想。但她最终还是不会反对的。
谁叫她是姐嘛。
但正因为如此,现在为了自己小小的任性让她担心还是让尔童过意不去。所以他赶紧转换话题:“姐,还有三四个小时,去哪呢?”素琴转眼看了看车站一侧,小巷巷口竖着的几家小旅馆的钟点房招牌,然后收回目光看了尔童一眼,接着垂下眼帘,光滑的脸蛋上似乎有些泛红,而红润的唇角边则浮现一抹羞涩的笑容:“坐了两天火车,想不想洗个澡,睡一觉?”尔童当然明白素琴在想什么。但现在这时候还想着和姐做那事,也未免太自私了。就算姐体贴自己,主动提出来,也不行。所以尔童笑着摇头:“又不是夏天。晚上再洗。”
素琴自然也知道尔童的体贴,甜甜地笑着:“那你说吧。”每次最后都会变成尔童来做决定。姐真是的。尔童只好用目光在火车站广场周围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间搜寻起来。网吧?消磨几个小时倒是没问题,但要先找地方吃饭。坐了两三天火车,小两口吃的都是泡面,无论如何也得吃点别的。兰州拉面?尔童最早否决的就是它。沙县小吃?那里的东西吃多少都吃不饱。最后尔童的目光停留在一块举世闻名的招牌上,眼前霎时间一亮:“姐,我们去吃那个。”
“你又想乱花钱。那里那么贵。”素琴马上明白了尔童的心思,虽然这么说着,却笑得非常灿烂,好看的眉毛像柳叶般迎风招展。
“虽说贵了点,但是放心,干净。我们刚出来,吃坏肚子就麻烦了。”尔童拉起行李箱便走:“我还欠你一顿呢。”
“太奢侈了。”素琴赶紧跟了上来:“再说了,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是厂里天天要加班到十二点一点,没时间去吃,又不怪你。”“我们又不是天天吃。”尔童知道素琴已经没意见了,只是习惯性地唠叨而已。但他还是尽力寻找让她能高兴起来的借口:“今天是月半。我们也算过个元宵节。”说着故意压低声音:“那里有wifi,我们在那吃了东西,玩手机到两点,比找别的地方划算吧。”
“好啦好啦,听你的。”素琴带着笑意的大眼睛仿佛在说着:谁叫你是我男人呢。
于是尔童多少有些得意地笑了。很快,他们就拉着行李箱走进车站广场对面的麦当劳餐厅,点了两份套餐,然后拿出各自的手机,在店员的指导下连上了wifi.素琴满足地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找到了湖南台的综艺节目,而尔童则心不在焉地啃着汉堡,开始搜索那家工厂的信息。
第二章、工厂
大巴车只有不到一半座位上坐着风尘仆仆的外乡人,从过道到行李架上堆积的行李似乎比人还多。来这种市区边缘的金属加工厂的绝大部分都是男工,素琴作为两名女工当中那个更漂亮更年轻的,几乎吸引了同行者所有的目光。她带着小小的骄傲,就在编织袋,水桶和登山包之间和尔童坐在一起,紧紧地偎依着驶向他们的未来。
“还有多远?”第三次有人带着重重的口音问道。那位招工的年轻人则第三次作出一样的回答:“快了。”
车窗外的阳光已经西斜。他们已经驶过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驶过红绿灯和立交桥,驶上高速路又驶下高速路。窗外的建筑越来越低矮灰暗,排列方式也越来越杂乱无章。行进从平稳开始变得颠簸,尔童感到地势不断地升高。现在他们正在一大片新绿中穿过,田地里的农人正从一条乌黑的水沟中打起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浇在碧绿的蔬菜上,一条土狗正在他身边奔跑。视线随即又被林木阻挡,幽静的荔枝林中仿佛可以闻到花香。接着窗外再次豁然开朗,那位招工的年轻人终于站起身来:“到了。”
顺着他的视线,尔童看到前方远处的一串小山脚下,悄然跃出的小村似乎有一些故乡的模样。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不是故乡,因为村边有几栋高大的建筑拔地而起,在斜阳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尔童终于松了口气,偷偷看了素琴一眼。还好,素琴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情。但当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跳跃着前进,扬起漫天尘土的时候,她还是小声嘟哝了一句:“这路比我们村里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肯定马上会修好的。”尔童笑道。路况糟糕的原因非常明显,就在刚才短短这片刻之间,已经有两辆泥头车和一辆水泥罐车轰鸣着,与大巴车擦肩而过。
“在搞建设呢。”素琴也明白这里的状况。因为除了前方村里那些刚刚建好和在建的,像鱼鳞般紧密排列的高层民房,村子边缘还能看到两三处大型工地。
这里应该是一个新工业区。尔童多少也听说了一点,近年这座城市要转型,要把工业区从城市中心向边缘地带迁移的消息。
“要是我们村什么时候能这么发展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在家门口打工了。”素琴羡慕地张望着越来越近的村子,轻声道。
“姐,你真傻。要是我们村这样,我们还打什么工啊。”尔童注视着显然不是用来自住而是为了出租才建得那么高的民房:“到时候我们家也可以盖房子出租给来打工的人。我们吃房租,做点小生意,干什么不比打工强。”“哎呀,真的呢。”素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想开个超市。”尔童则摇头:“你手艺那么好,不开个餐馆太浪费了。”“我就会做几个家常菜,开餐馆肯定不行。不行的。不行……”素琴说着,脸上的笑容悄然凝固。尔童心里一阵难过,赶紧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因为他们清楚,自己那离破败的县城就有三十多公里的故乡和这里不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光景。
两人沉默了下来。大巴车转弯减速,驶进了一片大院。车门打开之后,招工的年轻人疲惫但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各位辛苦了。下车吧。”还没有离开车门,尔童就听见绵延不绝的,沉闷的嗡嗡声,仿佛无数昆虫同时拍打着金属的翅膀。这声音是从厂区内那栋最大的建筑中发出的,尔童觉得这栋六层的车间大楼看起来就像是一节放大了很多倍的绿皮车厢,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气势俯视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们鱼贯离开大巴车,但还是有一个声音说道:“这里太偏了。啥都没有。我不做了。”尔童看向身后的车厢,一位染着金发,戴着耳环,穿着黑色带骷髅头的紧身外套的年轻农民工正满脸不高兴地说道。他看起来比尔童还小,让人怀疑他是否满了十八岁。
年代不同了。尔童想。新一代农民工有很多都是独生子女,生活条件也比几十年前好,所以比他们的父辈挑剔得多。面前这位杀马特贵族很显然是必须生活在热闹繁华的市区附近的。
“当然,这是双向选择,不会强求的。”招工的年轻人的平静有些刻意:
“那麻烦你在这边等等。一会儿我带别人参观完了,这车会送不愿意留下的老乡回火车站,再去接下一批人。好了,大家带着随身物品就好,大件行李留在车上吧,——丢了我负责。”
尔童跟在他身后走向车间大楼。进门之后除了像突然揭开盖子一样轰响的声音,还有扑面而来的金属和石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有人马上咳嗽起来,还有两三个人停下脚步:“在这里上班?我们不做。这味道受不了。”招工的年轻人像是习惯了这种情况,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那你们也回车那里等吧。”
尔童没那么娇气,而且他看到车间内出来了几个戴口罩的工人,拉着的拖车上堆着几乎直到天花板的货物。这气味可能确实对身体不好,但是能戴口罩就没事了。他只是看向柳叶般的眉毛绞在一起的素琴,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姐,没事吧?”
素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轻轻摇头:“哪里有一点影响都没有的事给我们做。”
尔童同意她的说法。如果这么点气味就让他们止步,那就不用出来打工了。
他们继续前进,在经过车间大门内保安的桌子时,招工的年轻人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塑料袋,把袋子里一颗颗亮晶晶的东西倒在手里,转向尔童他们:“这就是我们工厂的产品。”
尔童注视着那些比泡开的饭粒大不了多少的,长长的金属颗粒,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但招工的年轻人随即拿出手机,指着手机侧面的金属按键,笑道:“就是这个。”
原来手机按键单独看是这样的。尔童好奇地看着那些颗粒,而招工的年轻人表情颇有些自豪:“我们厂,就是富士康这些手机代工厂的供应商。”他拨弄着那些颗粒:“这个,是苹果五代的边键。这个是三星的……”尔童惊讶不已,他完全没想到,这家偏僻的工厂竟然会是这些如雷贯耳的品牌的部件供应商。虽然他和素琴用的都是国产的杂牌手机,但能近距离接触这些名牌,即使只是部件,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伴随着年轻人的介绍,他的思绪也天马行空地乱窜起来。他想起在网上看到的报道,中国已经生产出世界一半的轻工业产品。这是继百分之五的耕地养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之后的另一个奇迹。那个奇迹是祖辈们的功绩,而这个奇迹他却是创造者,是投身其中的一员。他有些自豪,想象着有一天自己生产的这些奇妙的,亮晶晶的小东西被装上手机,塞进集装箱,漂洋过海,出现在约翰内斯堡,斯德哥尔摩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最后在一双双黑色或者白色,细腻或者粗糙,柔润或者干枯的手中轻快地起舞。
这让他莫名的激动。
年轻人把样品装好,再次走向车间内。第一层的门前站着两名保安,手中拿着尔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机场安检时使用的探测器。年轻人站到一名保安身前,举起双臂。那名保安一边随意地用安检器在他身上扫了两下,一边看着尔童他们笑道:“今天又只来了这么点人啊。”
年轻人苦笑着摇头:“过了元宵节应该好一点。——他们就不用了吧。”“不用了。”保安突然提高声音:“不要乱碰东西,绝对不许拍照。”这么严格的检查当然有他的道理。尔童理解。那种小小的金属颗粒恐怕一把就能抓起几百颗。而且很容易夹带。但这次他有些失望,因为刚刚还期待着第一次被安检器扫描。即使他和素琴没机会坐飞机,至少也能挨个边。
“在这里上班进出都要过安检。”年轻人带着他们走向保安身后的门,语气有些严厉:“下班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别把产品掉进自己口袋里,不然就说不清了。”
没关系,这些是应该的。去年的厂里就有工人每天挖空心思偷东西回去,从包装袋到电源线,从扫厕所的阿姨用的洁厕精到产品上的铜螺丝。尔童实在看不过去,却又无可奈何。这些东西不值钱,但刚才看到的那些手机部件,抓一把就会给工厂带来很大的损失。尔童一边想,一边进了这一层的车间。马上,一直回荡在空气中的嗡嗡声有了细节和层次,空气压缩机的呲呲声,排风扇的呼呼声,金属碰撞和摩擦的声音,气动螺丝刀和机床主轴转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永远也不会平息,述说着这里的紧张和繁忙。
与此同时,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也更重了。但年轻人在入口内一侧的墙上挂着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次性口罩,分发给了他们。尔童赶紧戴好,终于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回头看一眼素琴,她扭结的眉毛也终于再次舒展了开来。
接着尔童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车间很高,很宽,而长度更是惊人。虽然这大白天也亮着一盏盏白色的节能灯,但灰暗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机床,以及一样穿着蓝灰色工作服的工人都像是把光线吸走了一样,让尔童感觉距离遥远,空间广阔。站在这车间的门口,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尘土。
然后他们就在年轻人身后,走向正对着门的那排一眼看不到头的机床。这些机床外形大同小异,都像是放大的冰箱或者洗衣机,只是没有那么漂亮,而是涂着灰扑扑的防锈漆,机身上看得到津上或者西门子之类的铭牌。只有一半机床有工人操作,另一半还在沉睡。而开着的机床只有三分之一关闭着屏蔽门。
这些门户大开的机床可以直接看到高速旋转的刀具,正在程序控制下切割着模具上的金属坯。从一个喷头里喷出乳白色的冷却水,淋在刀具和模具接触的地方,溅起细细的水珠,并且向屏蔽门外喷吐着一股股白雾。
尔童有些吃惊。虽然他没有开过机床,但也知道这种不关屏蔽门的做法是很危险的,因为飞溅出来的不只有水珠和白雾,还很有可能夹杂着高速飞行的金属碎片。这是常识。至少是农民工该有的常识。模具或者刀具破裂的时候,可能还有成块的金属飞出来。那样更危险。屏蔽门就是为了阻挡这些危险的。尔童注视着每一扇屏蔽门上都有的鲜红的警告:严禁在屏蔽门未闭锁时启动机床。若联动系统故障,请立即停机检查。
但大部分工人似乎都对这警告视而不见。他们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好好地带着口罩,而且都像是当墙上“噪音有害,请戴耳塞”的标语不存在一样。
“就是这活。”年轻人在一台机床前停下脚步,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对尔童他们大声喊道。尔童好奇地看着操作机床的这位工人,他灰色的工装一侧已经被屏蔽门中喷出的雾气染湿,还覆盖着一层金属碎屑。他正熟练地一只手从机床内取出加工好的模具,另一只手同时把准备好的未加工模具放进机床内的底台上,压紧空气阀把模具锁死。接着拉上屏蔽门,按下“开始运行”按键。接着工人没有去观察机床的运行情况,而是拿起工作台边的气动螺丝刀,扭下刚取出的,湿淋淋的模具上那两枚固定螺丝,把模具一分为二。最后他从公模和子模中间倒出加工好的金属条,把金属条飞快地在一只托盘内的格子上整齐的摆好,又再次把未加工的,手指大小的金属胚装进倒空的模具,用螺丝把公模和子模锁紧。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终于站直,打量了云涛他们一眼,眼神疲惫而茫然。
就在他吸第二口气的时候,机床发出叮的一声,主轴停止转动。那位工人便再次重复起这遍流程。这一整套复杂的动作,他只花费了两分钟左右。
我能做。尔童想。他仔细看了看机床的控制面板,上面的单词他甚至有小部分还认识。他看懂了主轴转速是每分钟两万转,也看懂了每加工一遍模具的程序耗时是两分零六秒。他甚至看懂了那些跳动的,即时显示的,刀具的XYZ坐标以及运程,看到了紧急停止键,看到了刀具复位键和微调键……如果技术员的工作就是调试和维护这些机床,他有信心胜任。
年轻人再次举步向前,尔童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工人在为一台机床更换刀具。
隔壁机床的一位工人正在喊他:“技术员!技术员!我机器又报警了!”“我就来!”那位技术员回答一声,便把上半身探进屏蔽门,同时打开主轴让它空转,并仔细注视着刀具的运行。
果然是这样。技术员就是负责这个的。尔童满怀信心。他开始憧憬未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就在一楼的车间内转了一圈,数百台机床与数百名工人都在做着一模一样的工作。最后他们回到门口,年轻人问道:“怎么样,谁有什么问题?”一位两鬓斑白,神情畏缩的瘦削男子嗫嚅着问道:“我没什么文化……这些机器,根本看不懂。能不能做?”
年轻人笑道:“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一加一等于几知道不?认识ABCD二十六个字母不?”
中年男子面容舒展了一些,连连点头:“这些个,还能行。”“那就行了。我们不需要操作工有什么文化,更不需要你们自己了解机床。
有技术员专门负责。”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挥手:“还有谁有问题?”“这事有点不安全吧……这机器看着很容易伤人。”另一位三十来岁的健壮男子问道,他是这批人当中唯一一个比尔童个子高了少许的。
“我们厂去年全年只发生不到十起工伤事故。”年轻人眼神不容置疑地打量着他,回答道:“你在工地上搬砖,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被砸一下,摔一下什么的吧?”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了看手背上一道针脚蜿蜒的伤口,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也是,我这手就是工地上弄的。”于是不再有人提出问题。年轻人又问了一遍,便带着他们走向车间出口:
“我们去看看生活条件吧。”
生活条件其实比尔童想象的,或者说期待的还要好。明亮而干净的食堂,比去年的工厂那阴暗肮脏的食堂可谓天壤之别。厂内就有医务室和小超市,宿舍下有篮球场和乒乓球台。小超市的二楼则可以用投影机看电影,当然屏幕很小。还有台球桌。至于宿舍,确实是崭新的,还弥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但最让尔童满意的,不是宿舍墙边的高大的储物柜,不是风力十足的吊扇,不是八个人就有两间卫生间,卫生间还安装好了淋浴喷头,年轻人说将会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也不是通风和采光都无可挑剔的阳台,而是每一张床位边都有一个插座。
再也不用担心给手机充电的问题了。去年那厂臭虫横行的老旧宿舍里,可是八个人只能公用两个插座,还不允许工人自己接插板。每天为了手机充电的事情舍友们都会发生纠纷,三天两头就有人为了这事打架。后来尔童和素琴出去租房子住了,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今年尔童当然也会和素琴一起住出去,但不是现在。在这之前还是要在宿舍住一段时间的。如果不是因为有素琴,尔童简直觉得这里比住在外面都舒服。
所以,他们天黑之后最后一次在大巴车边集合时,只有一个人表示不做了。
而年轻人让他们考虑商量的时候,尔童几乎整个人都在发光:“姐,在这做段时间试试吧?我觉得那技术员的活我能做!你也可以当质检,总比在流水线上强!
好不好?姐?”
素琴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童童,我们是农村人,应该脚踏实地,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当城里人,哪是那么容易的。新闻上不是有专家说了吗,我们这些人就不该当城里人。还有很多城里人不是现在流行什么回归自然过农村生活的……”
那些都是放屁。尔童想。那些所谓的专家歧视农村人的言论他也听过,他只能说这种人也能当专家简直是笑话。至于所谓的回归自然什么的,他只想问问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城里人,愿不愿意互相交换生活,愿不愿意过离最近的医院二十公里山路,一个星期才能赶集一次买东西,小孩上学需要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中翻越三座山头的生活。
如果有人愿意和尔童交换,尔童谢天谢地。
尔童只想出门就可以坐车,走几步就有学校和医院,随时可以买到任何东西的超市,还有整夜不灭的灯火。他做梦都想住在城里,当城里人。
但他当然不会和素琴争辩,而是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搭在素琴圆润的肩头上,看着她好看却满是担心和疑惑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姐,我有不踏实过吗?就是现在,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想这些,这家厂也不错,是吧。
既然可以做,又有当技术员的机会,干嘛不试试。我知道当了技术员也离城里人差的远,但是总比普工强,对呗。你就不想我出息一点,想我像爹他们那样在流水线上干一辈子啊。”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来。尔童趁热打铁:“我总得出息一点,最少将来要当个主管,才配得上姐嘛。”
“你就会哄我。”素琴白了他一眼,眼波流动:“就你还想当主管呢。那些主管都是大学生。”
尔童嘿嘿笑了起来,正想再哄她几句,素琴却收敛笑容,清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道:“童童,这家厂虽说不是特别理想,但应该也是个能踏实干活的厂,没什么幺蛾子。你想着有出息,要当技术员,姐心里当然高兴。高兴得不得了。”她把尔童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住心口:“姐就是担心,你总想当城里人想太多,会忘了我们的本分,不肯踏踏实实地打工,最后变得东方叔和美珍姐他们一样。”
尔童吃了一惊。没想到素琴竟会担心这种问题。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想法,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先问道:“东方叔是去年枪毙的吧。美珍姐,她又是怎么回事。”
素琴摇摇头,表情有些悲伤,片刻之后才回答道:“她呀。她也是总说要做城里人。前年就不肯再进厂打工。去年过年的时候,听说得了艾滋病,活不了几年了。”
尔童一时无言。沉默一阵之后,抬起另一只手捧着素琴的脸颊,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不会的,姐。我有你。就算要做城里人,我也是踏踏实实打工,一步一个脚印地爬进城里。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机会小的可怜,做不了也没什么抱怨的,不会去胡作非为。就是我还年轻,现在总该试试,老了才不后悔。”“嗯。”素琴总算微笑起来,看着尔童轻轻点头:“我信你,童童。”于是尔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着素琴的手回到招工的年轻人面前,一起回答道:“我们在这里做。”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那你们填一下这个表,准备面试,体检。体检完了分宿舍……”
当一切办理完毕之后,天色已经全黑。尔童先把素琴送到女工宿舍楼下,然后拉着行李箱走进男工宿舍。宿管很快就带着他来到一间宿舍门口:“你自己挑张床吧。”
门打开的一瞬间尔童就听到小苹果的歌声,接着他目光一扫,看到这宿舍还剩三张上铺空着,三位工人留在房中。反正不会住太久,尔童也不挑剔。交了十块钱押金拿到钥匙之后,宿管便离开了。尔童则拉着行李箱,走进这间他将要暂住的地方。
虽然住不了多久,但出门在外,还是要和舍友搞好关系才行。尔童放下行李箱,没有先找床,而是掏出一直舍不得抽的那包好烟,走向右手边的下铺上坐着的那位头发花白,颧骨和鼻尖通红,正捧着一瓶白酒边喝边打量尔童的老工人,笑着递出一支烟:“大叔,好酒兴啊。”
老工人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向尔童递来酒瓶:“老乡来一口?”
尔童赶紧笑着摆手:“哎呀,我年纪轻,喝不了这个。”老工人慢慢地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酒,才主动拉话道:“小老乡哪里的啊。”
随意浅谈几句之后,尔童转身走向正趴在宿舍中间那张公用桌子上,正拿着纸笔专心研究着什么,一直没有抬头的黑瘦工人,一样递出香烟:“我新来的,老乡请多关照。”
这工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不肯抬头。尔童好奇地看了看他面前的纸,却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马1猴3之类的字样。他明白过来,笑道:“老乡研究六合彩呢。”
对方总算抬起头来,尔童这才看到他的相貌。他像是三十岁到五十岁都有可能,非常邋遢,头发蓬乱,发根里还有金属碎屑,衣服也肮脏无比,似乎一个星期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此刻他清瘦的脸上带着兴奋,眼睛在一圈圈水波一样的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闪闪发光:“老乡也买这个啊?”尔童摇头,随口敷衍道:“我年纪轻,不敢玩。玩这个要被爹骂的。”对方顿时意兴阑珊,再次垂下了头。尔童只好笑道:“大哥中了不少吧。”“去年十月中了一千块。”对方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希冀的光彩:“我有个老乡的内弟的工友去年中了大奖。等我中了,也在城里买车买房,当城里人。”“大哥你这么专心研究,肯定也会中。”尔童不忍心打破这份希冀。
“哈哈,这都是看运气,看运气了。”对方总算主动和尔童谈了两句,然后又再次扑在六合彩上面。尔童也知道他现在肯定心里只有这个,于是悄然退开,走向最后一张上铺上躺着的工友。
小苹果的歌声就是他枕边的手机放出来的,虽然歌声响亮,但尔童正想递出香烟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于是赶紧吞回打招呼的话。但他仍然好奇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发现这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侧脸白净而细嫩得像女孩子,与其说帅气还不如用俊俏形容。只是他脸色有些发虚的感觉,还有很严重的黑眼圈。于是尔童不打扰他,转身把行李箱拉到一张床边,开始收拾起来。
除了小苹果的歌声,宿舍内再无其他声音。尔童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自己的床和储物柜,拿出换洗衣服便走进卫生间。当他洗完澡洗过衣服回到宿舍时,却看到那位睡觉的工友已经爬了起来,正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还喷了发胶,身上也换了一套相当高档的休闲西装,实在称得上一表人才。
尔童赶紧上前打了个招呼。他答应一声便跳下床,对那位喝酒的工友笑道:
“李叔,我晚上不回来了。”
“这次又是哪个女人?”老工人多少有些担忧的神色。
那家伙满脸得意:“田记士多的老板娘。”
“你娃娃真是什么歪瓜裂枣都吃的下。”老工人叹气:“你年轻又俊,好好谈个对象,这厂里姑娘不是随便你挑。你咋老是勾那些婆娘。那个肥婆够当你娘了吧?”
“好女一身膘嘛。嘿嘿。”那家伙走向门口:“小姑娘没味儿。这些妇女要么没老公,要么老公都不在身边的,饥渴得很。浪起来够劲。再说了,”他的脸色突然专注起来:“这也是城边上,她们可都算是城里人。我要是能勾上一个,说不定也能一下子当上城里人。”
老工人无奈挥手:“别说叔没劝你。那些女人就是玩你,你还想什么别的。
你娃娃这么下去,终有一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好啦李叔,没事。”那家伙说着就拉开房门。正好遇到两个年轻工友正打算开门,看样子就是最后两张床的主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他们便一边进门,一边吵架:“刚才叫你打团,你非得自己去送人头。你会不会玩?”“你说我?不是你上单崩了,我们能输?”
两人都像尔童差不多年纪,看来是老乡甚至本家兄弟,但此时却吵的很凶:
“下次排位再带你,我就是你孙子。”
“操你妈,你爹是我七叔,你做我孙子?你各应谁呢。”在这种情况下尔童也不便再和他们说话,低声和那位老工友打了个招呼,便走出房门。
第三章、天堂
夜色下的车间仍然灯火通明,但尔童已经适应了那里的嗡嗡声。他在工厂大门前停下脚步,眼中却没有那些进进出出的工人,而是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没有失望,片刻之后素琴就轻盈地从女工宿舍楼后转出,向着他小跑过来。
尔童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紧紧地盯着素琴迎上前去。素琴也刚刚洗过澡,乌黑的长发还是湿漉漉的。身上披着一件高中时的白色旧运动服,下面套着一条白短裙,黑裤袜。她这副打扮的土气被夜色遮掩,像一朵白昙花悄然绽放。
“唔……”狠狠地亲了素琴柔滑的脸颊之后,两人松开怀抱,然后笑着,手拉手走出工厂大门。门外的水泥路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尘土,每当有附近工地的工程车辆驶过,那些尘土便高高飞扬起来。其中有一些飞得很高,似乎要一直飞向天空。在这尘土笼罩的马路对面,像所有工厂门外一样摆着一排小摊,他们就径直走向那里。
从明天开始就要在工厂食堂吃饭了。如果说素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贪吃。
她很快就在一个麻辣烫摊位前停步,拉着尔童的手:“我要吃麻辣烫。”“嗯,吃吧。”尔童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
“老板,烫一个红薯粉。”素琴像孩子一般地笑着,拿起一个小篮子,开始挑选串串。她选了一串蘑菇,一串豆苗,一串鱼丸,拿起一串鸡胗然后又放下,换了一块蓑衣豆腐,然后递给老板。老板接过篮子的时候,尔童飞快地把那串鸡胗放了进去,若无其事地故意不看微嗔的素琴,而是转向隔壁的炒粉摊,喊道:
“老板,炒个河粉,要辣。”
接着他们在炒粉摊的座位坐下。素琴像是报复尔童的那串鸡胗一般,对老板喊道:“要一瓶金威。”
尔童无言以对。
但啤酒打开之后,尔童马上笑道:“再来一瓶!姐,还是你运气好,每次帮我叫的啤酒都能中。”说这就拿起啤酒盖,在素琴眼前晃动起来。
素琴得意地皱了皱玉琢般的鼻子,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两人一起笑着,满足地享用了他们的晚餐。付钱之后尔童把那中奖的啤酒瓶盖小心装好,准备下次再喝,然后牵着素琴的手,问道:“姐,困不困,要回去睡觉吗?”素琴摇头,半干半湿而更显乌黑亮泽的头发在肩上摇摆:“还不到九点呢。
在这附近转转吧。”
这里大概是两人今后至少要生活一年的地方,当然应该熟悉一下环境。他们手挽着手,便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漫步走了起来。和他们去年打工的地方一样,和他们去过的那些工厂附近一样,和这国家所有的工厂附近一样,旁边的这个村子已经变成了城中村。每一栋五层或者六层的民房都是二层以上出租给住户,而底层开着小超市,小餐馆或者理发店。但这村子显然是刚刚开始建设,附近的工厂也只有这么三两间,所以还不热闹。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转完了一圈。他们最后在一家兼营照相馆,复印打字和公用电话的店铺门口停下,尔童说:“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不等明天上班了再打啊。”素琴似乎没有尔童这么热心。
“姐,你还在担心呐。”尔童马上意识到素琴还有些忐忑,或者心底深处某个角落还是不太希望在这里打工。
素琴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没有。嗯,打吧。”电话铃只响了半声便接通了。爹的声音平稳地响起:“童童啊。”“是我,爹。”尔童笑道:“我和素琴进厂了。”“哦,还是去年的厂?”
“不是,我们找了个新厂。”
“这么快……新厂条件很好?”
尔童吞了口唾沫,有些忐忑地介绍道:“挺好的。是一家新开的工厂……”爹听完之后,良久都没有说话。尔童知道爹不满意。爹也在外面打工多年,一听就知道情况。果然,爹马上就提出了质疑:“两班倒。太不合算了。怎么不找个长白班的厂。”
尔童想要敷衍过去,打着哈哈:“没什么区别吧,爹。我又不怕上晚班。”但爹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马上就指出了最大的问题:“跟那没关系。童童啊,你去年那厂不是好的很么?闲的时候每晚加班到十点对吧,忙的时候十二点一点。现在这厂两班倒,每天能上班多久?十一个小时了不起了吧?吃饭的时候总不会算你工资。”
尔童心里发慌,但还是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十个小时。”爹大大地叹了口气:“每天只加两个小时班是吧。跟长白班比,至少每天少干两三个小时。主要这两三个小时可都是加班呐。加班!每小时十二块钱有吧?
一个月差多少?”
“这厂很多津贴呢,做熟了还可以计件……计件工的很多拿得到四五千。”尔童小声分辨,但心里清楚爹说的对。加班时间太少的话,收入就会降低,是工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至于计件,却又不够稳定,碰到闲的时候工资就不如计时了。
“嗨。”爹懒得和尔童争,而是说起了下一个问题:“还有,这厂给你们交保险,每个月扣多少钱?”
“两百多……”这件事尔童倒是不愿意退步,他认为这样的作法才是对的。
“啧啧。”爹砸吧着嘴,声音很不高兴:“你去年那厂跟你们都算临时工,不交保险,做多少拿多少,不是好的很么?”
“爹!保险怎么能不交!”尔童马上大声抗议:“交这个钱,以后生病了,老了,都有保障……”
“你懂个屁!”爹也提高了声音:“你才活了几年?保障?国家的政策天天变,今年六十岁退休,明年又说六十五,后年包不准就七十才能领养老钱,再过四十年会咋样?你到六十六十五,要交四十多年钱,能领几年?”尔童知道爹也是生气了,伸了伸脖子,没敢再说话。爹似乎也意识到态度有些过,毕竟尔童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后生,便放低声音,和缓地说道:“童童啊,这国家的事,真的是说不准的。你到退休还有四五十年,你想想四五十年以前是咋样。”
尔童当然知道。正好四十年到五十年以前,这个国家正在经历动乱,甚至有人称之为浩劫。爹是在担心,四五十年之后,又会再次遭遇动乱或者浩劫。
“这国家的事,世界的事,谁也说不准的。国家一个政策,你的钱说没就没了,知道不。”爹苦口婆心地传达着他的人生经验,尔童却听不进去。爹不相信国家,但尔童相信。因为他还年轻,还毕业没多久,还觉得国家总是和教课书里说的那样伟大,光荣,正确。
每一对父子都会有些代沟,这再正常不过。尔童是个孝顺孩子,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地听爹说了一大串。最后他明白要说服爹必须说出最重要的那个理由,所以,他最后道:“爹,这厂缺技术员,做满半年就可以考。我觉得我能行。”爹沉默了。话筒中安静良久,尔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爹才有些黯然地回答道:“童童啊。你还想着做城里人呢。我们乡下人,想那些太不靠谱了。地面上的尘土哪来的资格想着飞上天呢。”
尔童不同意爹的说法:“爹,我现在这里,三四十年以前也就是个小渔村,几百人而已。上次看新闻,说这里已经有一千多万人了,有户口的就有几百万。
都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爹,这几百万人总不是那几百人这几十年生出来的。”爹的声音愈发失落:“是爹没用。让你生在乡下,又没条件让你上好大学……”
“爹!”尔童生气地喊道:“你说啥呢。是我自己读书不行。再说了,我就不信这几百万人都是大学生!”
于是爹不再说话了。片刻之后爹才有些疲惫地笑道:“行吧,你还年轻,不让你试试,你这辈子都不会死心,以后还会怨爹。不过呢,童童啊。想想可以,试试也可以。就是别太当真。”
“我知道的,爹。”尔童赶紧道。虽然他想的是不当真怎么行。于是爹转换了话题:“好了,你那么远,爹也照顾不到你。你和素琴丫头好好过啊,可不能和她吵架。一个姑娘家也跟了你这些年,跟着你走那么远,你可得好好疼她。”“我知道的,爹。”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会这样的。尔童想。
但老人就是啰嗦,又唠叨了一大堆。而尔童只能连连称是。最后爹终于不再说他,而是叹着气说道:“你多福爹这两天也要出去找工做。要是他去你那边,有什么帮得上的,尽量帮他一把啊。”
“多福爹?”尔童吃了一惊:“他比你不是大一轮么?”“是啊,都六十多了。”爹唏嘘着:“可是你秀安哥命不好,夫妻两个一起给车撞死,开车的人也没找到……你侄女才五岁,他不出来做,还能怎么办。”“我知道了,爹。我知道了。多福爹要是来了,我看着他些。”尔童忙不迭地答应,心里难过。但他也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农民工,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父子俩又拉扯了几句,最后尔童问道:“娘呢,睡了?”“腰疼,吃了药,睡了。”爹平静地回答道:“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嗯。”尔童答应着:“爹,家里的地还是别种了,也长不出东西来。白白劳坏你和娘。”
“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年地里咋就不长东西了呢……年年不是旱就是涝。”爹嘟哝着:“行了,没啥事我也歇了。”
尔童松了口气,却又有些不舍:“那我挂了啊,爹。”“嗯。”听见爹的答应声,尔童默默地挂上电话。走出狭窄的隔间时,看到素琴已经等在外面了。她对尔童再熟悉不过,一眼就看出发生过什么,赶紧上来挽着尔童的臂弯。两人出门默默地走了一段,素琴才轻声道:“童童,你爹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尔童闷闷不乐地回答道。他仍然满脑子都是爹说的话。
“你要是真成了城里人,最高兴的就是你爹了。对呗。”素琴笑着,偷偷看着尔童的侧脸:“他就是担心你。”
尔童停下脚步,转身紧紧地搂住素琴,脸颊埋进她已经全干了的头发里,嗅着刚刚染上的尘土气息,瓮声瓮气地说道:“我知道的,姐。我知道。最少你和我爹不会笑我。别人听到我说想当城里人,都是当笑话来听的。我也不跟别人说了。”
素琴一只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童童,我是听谁说的来着,不被人嘲笑的梦想就没有实现的价值。好像是这么说的?我和你爹虽然担心你,但是你真要努力,不走邪路,别理别人笑不笑,我们肯定会拼命支持你的。”
“嗯,姐。谢谢你。”尔童用力把她抱的更紧。
良久之后,尔童才松开素琴的肩膀,再次挽起她的手,笑道:“姐,我睡不着,再逛逛吧。”
素琴左右看了一眼,无奈地轻笑起来:“这儿也没啥逛的。”但尔童摇头:“我又不是想逛什么热闹的地方。就是想和你走走。安静点倒好——对了,我们爬到那山上去,怎么样。山顶上好像看得到城里。”两人一起抬头,看向山顶。夜色下的那起伏的轮廓似乎勾勒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红光,而山尖周围的天幕则隐约泛着彤色。
“这么晚了,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别往山林里钻吧?”素琴紧张起来,但尔童目光一转,笑道:“有路啊。还有人下来。”素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龙眼林掩映间可以看到两三个同厂的工友正从一条像尔童张开双臂那么宽的水泥路上下来。尔童也不等素琴答应,拉着她就跑上前去,大声问道:“几位老乡,刚刚从山上下来嘛?”几个人打量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点头道:“嗯,这路一直到山顶。半路上有个山神庙还是这村的土地庙,山顶有亭子。”“谢谢大哥。”尔童赶紧道谢,拉着素琴就向山上跑去。刚刚转进小路,素琴就小声道:“童童,刚才那几个人一直盯着我胸口看,我心里毛毛的,要不还是去别的地方走走吧。”
尔童不以为意。他已经习惯了别的男人盯着素琴看了,而且对此感到相当得意。所以他笑道:“姐,你还怕这个啊。从刚才我们出厂的时候那两保安开始,到那麻辣烫的老板,还有一路上的人,不都是盯着你看嘛。麻辣烫那老板娘还发脾气了呢。”
素琴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尔童继续道:“看那上面,还有灯。这又不是我们村那里,亮堂堂的。没事。我在呢。”
“嗯。”素琴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不爽:“那几个人也真不害臊。死盯着我胸口。”
尔童哈哈大笑,一边拉着素琴沿着小路继续向山上走去,一边仰着鼻子:
“那几个看着都三十上下了,可估计都还没娶媳妇。要是有媳妇的,这下了班不陪媳妇,几个大男人跑山上干啥呢。他们看你,也是因为你生的好看,”说到这里,尔童转过脸,故意色眯眯地打量着素琴,坏坏地低声道:“奶儿又大。”素琴生气地打了他的手一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尔童更加得意,张开手掌抓向素琴的胸部:“他们只能看,我才能揉。姐,大奶儿让我揉揉。”说着便自顾自地抓住了素琴的乳房。
“不给。”素琴虽然这么说着,但四顾无人,只有风吹过龙眼林的声音,所以还是挺起胸,任由尔童尽情地揉搓。很快,两个人的呼吸就变得急促粗重。
“呼。”最后还是尔童吐出一口粗气,收回了手。素琴赶紧理了理被揉皱的衣服,细细地喘着气,好看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流动着山脚下的灯光。两人看着对方,各自笑着转过头去,然后尔童搂住素琴的肩,继续慢慢地走向山顶。
山不高,但村子和工厂地势本来就高。当两个年轻人一起爬上山顶后,马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一起“哇”地发出惊叹。
从这里可以俯瞰到几乎整座夜色下的都市,一大片璀璨和晶莹铺满了大地。
仿佛一抬脚便可以踏足其中,让人不由自主地忘记了心跳。
那些光那么明亮,那么灿烂,染红了半边天幕,像是水一般在流转,像是火一般在燃烧,像是云一般在飘荡,像是雾一般在弥漫,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有节奏地呼吸。这边一串蓝白像是水晶链,轻轻一碰便会四散,坠落,然后溅起无数碎片漫天飞舞。那边一片橙黄则在温暖的甘甜中带着微酸,含在嘴里是柔软滑腻,但轻轻咬下时,却能感觉到恰到好处的弹性。一团红色追逐着一团白色,叮叮当当;一方青绿却爱抚着一湾淡紫,情意绵绵。那些光就在尔童和素琴的眼睛里欢笑,哭泣,述说,歌唱,它们的声音无法阻挡地占据了他们的心房。
尔童不知不觉地伸出指尖,想要触摸那片灯光。他曾经短暂地在那灯光内部停留,那还是去年的国庆节。工厂难得放三天假,他也和素琴一起去了市区玩。
他们坐了地铁,第一次吃了洋快餐,并且在两家隔着一条大路对峙的,举国闻名的主题公园门前呆了很久。当他们薄暮时分来到世界最大的那条电子商业街时,天公不作美而下起了暴雨。他们就在地铁站的门口躲雨,看着那栋直入云霄的电子市场,还有它附近那些林立的高楼。他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色,看到了云从那栋高楼身边流过,而楼顶又在云上露出头来。突然之间高楼亮起灯火,满身的彩灯把流云氤氲得五光十色。楼顶的射灯一边旋转,一边变幻,更是把那些云晕染和勾勒得千姿百态,就像是神仙披着彩霞。
至少在那一刻,尔童确信自己看到的就是天堂。
现在这一刻,尔童再次看到了天堂。天堂就在前方,似乎触手可及。但无论尔童怎么努力伸手,都触摸不到那些灯火。这城市看似很近,却又像是很远。真实可见,却又恍如梦幻。尔童终于只能徒劳地收回手,心里有些莫名的悲伤。而这个时候,素琴也呻吟一般轻声道:“真好看。”“真好看。”尔童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素琴突然像是脱力一般,靠向他的怀中。尔童紧紧抱着她,走到身边的凉亭内坐下。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堂般的都市,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
南方早春的夜风依然料峭,但两人却仿佛无知无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素琴才用梦呓般的声音呢喃道:“不知道住在城里,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尔童的声音也有些沙哑:“等我们成了城里人,就知道了。”素琴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尔童低下头,可以看到天堂的余光洒在她脸上,美丽的容颜有些暗淡,映照着灯火的眼睛带着迷茫:“真羡慕城里人啊……只可惜我们是乡下人……没资格想这些……”她垂下眼帘看着地面,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她的声音一样:“我们生来就是这地上的尘土,”接着她抬头,看向城市灯光染红的夜空:“哪里有资格想着飞上天啊……”尔童赶紧用力摇晃了素琴一下,喊道:“姐!想一想要什么资格!我就是想当国家主席又怎么了!又不犯法!你不想当城里人吗?你也想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我想啊。”素琴摇了摇头:“也就是想想了。”尔童叹了口气,大声道:“姐,我们不但要想,还要真的当。姐,我们一定会成城里人。你信我。”他举手指向那从眼前蔓延到天际的灯光:“总有一天,那些灯会有一盏是我们家的。”
素琴看着他认真得像是孩子般模样,笑容逐渐回到了脸上。她轻轻点头:
“嗯,好,姐信。童童肯定能带着姐一起成城里人。”尔童这才放心,搂着素琴细细的腰肢,用脸颊摩挲着素琴的脸蛋,看着城市笑道:“姐,你和爹都是……太没信心了。”
素琴握住尔童搭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轻轻地拨弄着他的指甲,慢慢地说道:
“要是我们能考上好大学,这么想还好。可惜我们不是那么优秀的人呢。”“普通人也可以嘛。”尔童不以为然:“这年头大学生还不是打工,能比我们金贵多少。”他微微转脸,用嘴唇轻轻地蹭着素琴的腮,一样慢却清晰有力地说道:“我们还年轻嘛。我们才二十二,再过十年也就三十出头。是吧。我就不信,只要我们有心,过了十年还是个普工。姐,这厂的技术员,我是当定了。然后是高级技术员,副班长,班长,组长,主管……我读书不行,但是干这种技术活,我绝对不比别人差。要是运气好,再过十年我说不定就是主管了呢。当了主管,就算是城里人了吧。我们去年那厂的几个主管也都是乡下出来的,还不是都在城里买了房,天天开着小车上班嘛。”
“你真会想。”素琴虽然这么说着,但尔童能感到她也微微颤抖,为自己的话激动起来。
“这可不是做梦啊。姐。”尔童的唇滑过素琴的脸颊,在她眼角停留片刻,又缓缓游向她耳边,最后终于在那白嫩圆润的耳垂上停了下来,呢喃道:“姐,等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住了下来,把我们爹妈也接过来……你给我生个娃娃……让他们帮我们带娃娃……到时候我们也买个小车……平时开着上班……放假了就一家人开着出去玩……上次我们去世界之窗和欢乐谷,你死活不舍得进去……到时候我们想去就去……”
“你越说越离谱了……”素琴的颤抖更加剧烈,像是耐受不住耳垂处传来的火热一般,缩起脖子。尔童所描绘的,或者说梦想的,那生活在天堂中的未来,她怎么可能丝毫也不心动。所以她低低地喘息着,眼神则开始变得迷离,仿佛也看到了那幅梦幻般的景象。
“怎么离谱了……姐……”对天堂的梦想燃起了尔童的激情,他亢奋起来,话题也确实变得有些离谱:“……到时候我们买张大床,要够结实,不会吱吱响的。去年你贪便宜,买的那二手床才半个月就不行了。我操你小屄儿的时候都不敢使劲。自己的房也肯定比租的房隔音好,我操你的时候你想咋叫就咋叫……”素琴咬着嘴唇,用力打了他开始不安分的手一下:“你做梦呢,城里人都买不起房……你这就是胡说八道了……”
“好好好……在城里买房不指望……不过我们至少可以租好一点的房吧……租个三室两厅怎么样……带阳台的……我早就想着在城里那种带电梯的高房子阳台上,一边看着下面一边操你……我还没在那么高的地方操过你呢……”尔童说着,终于忍不住撩起素琴的衣襟,气息粗重地在她耳边喘道:“……我就在阳台上把你肚子搞大,让你给我生娃娃……”
素琴回头:“你天天就想着变着法儿操姐……”话音未落,柔软的唇就正好和尔童火热的唇重叠在一起。
尔童不会什么技巧,简单直接得有些粗暴地就把素琴的舌头吸进嘴里。除了习惯的香甜,尔童品尝到素琴的舌头今天还有些花椒的鲜香。他用力吸吮,像是要把素琴嘴里的水分吸干。素琴感到了轻微的疼痛,但这种疼痛恰到好处地让她也亢奋起来。她呜呜地回应着尔童,直到嘴唇发麻,尔童才吐出她的舌头,喘息道:“姐,我要操你小屄儿。”
虽然已经无数次被尔童这样赤裸而直白的求欢,但素琴还是感到一股酥麻从小腹传往全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舔着还有些刺痛的唇,像是不知道这动作有多么诱惑一样喘息着:“真不害臊,这山上姐怎么让你操……”尔童加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素琴衣服里的手的力道,用力揉搓着那对又软滑又弹手的大奶儿,嘿嘿地坏笑着:“我又不是没在山上操过你。——姐才不害臊,天天想着挨我大鸡儿操。我才一说要操你,你奶头儿就硬了。”“唔!”素琴呻吟一声,按住尔童的手:“你捏硬的。我才不想给你操。”但尔童不管不顾,他的手强硬地在衣服内撩起素琴的胸罩,用手指捻着素琴小小的奶头,它们确实就像尔童说的那样,已经硬硬地像两颗豌豆了。尔童的话语也像动作一样强硬:“我就要操。姐长个小屄儿就是为了给我操的。”素琴已经浑身无力,仰靠在尔童胸前,眼睛半睁半闭,喃喃地回答道:“就知道又要被你给强行操了……你说……你都强行操了姐多少回了……还在上初中你就强迫姐……”虽然这么说着,但她也被撩拨得受不住,把手伸向屁股下,抓住了尔童硬邦邦的大鸡儿,揉了起来。
尔童得意洋洋:“姐生的那么好看……我要是不赶快先把你给操了,不知道会便宜哪个。——等我把裤子脱了。”
素琴把裙子撩到腰上,双手反撑着尔童的腿,稍稍抬起屁股。尔童飞快地解开皮带,把牛仔裤褪到大腿根,然后又把内裤拉下去,那根滚烫的大鸡儿就跳了出来,顶在素琴那和奶儿相比不算大,却是白嫩滚圆的屁股上。
“姐,坐上来。”尔童托着素琴的屁股,顺带着揉了个痛快。素琴咬着唇,腾出右手扶着大鸡儿,左手拨开自己小屄儿,摸摸蹭蹭地对准了,便慢慢坐了下去。一股热乎乎的水儿马上就顺着大鸡儿流到尔童大腿根上。
虽然不知道操了素琴的小屄儿多少次,但每次进去的时候还是有些困难。两个人配合着层层推进,大鸡儿终于顶在了小屄儿最里头。素琴咬着牙,打了个冷战之后,再次伸手反撑着尔童的大腿,慢慢地上下套动起来。每动一下,就流出一股水儿。
这事两人已经是轻车熟路,素琴套动几下之后,小屄儿里就滑溜溜的顺畅起来。于是尔童再次捧起她屁股:“姐,我来动。”“嗯。”素琴喘着气,停止了动作。尔童每次操她的时候都是这样,因为心疼她,怕把她弄疼,一开始总会让她自己来。素琴当然也体贴尔童,她动总不如尔童自己动爽快,所以操顺了以后就会换成尔童来动。
于是尔童托着素琴的屁股,用力挺动着大鸡儿,一下下有力地捣着素琴的小屄儿。他的动作越来越大,除了把素琴的屁股撞得啪啪直响,还隐约发出啾啾的声音。一阵微寒的夜风掠过山顶,穿过亭子,连前方城市的璀璨灯火仿佛都摇曳起来。但两个年轻人浑然不觉,所有的心思都专注于这原始而激烈的动作中。
“姐,这里没人,你想叫就叫啊。”不知过了多久,尔童突然喘息着说道。
素琴垂着头,紧紧咬着嘴唇,黑而且亮的头发正在欢快地摇摆。良久之后,她才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怪……害臊的……”“怕什么。”尔童突然加重了力度,捣得素琴呜地叫出半声:“上次我在青林山上操你的时候,你不也是叫的惊天动地的么。”“那是……老家……呜!……我们熟……知道没人,放心——啊!”素琴死命捂住嘴,但很明显就快坚持不住了。
尔童多少有些恶作剧地开始乘胜追击,不但加大了力度,还加快了速度,撞得素琴雪白的屁股一波一波地晃荡着。片刻之后,素琴终于投降,猛得扬起脸,像哭一样呻吟道:“童童——你操死姐了——”尔童毫不留情,反而变本加厉:“姐,我操死你。”“姐……姐让你操死……姐愿意……让你操死……”素琴呜咽着,突然浑身一阵哆嗦,便像是真的死了一样往后瘫倒在尔童怀里。尔童赶紧停止动作,搂着素琴的腰,感受着急剧收缩的小屄儿一阵阵吸着自己的大鸡儿。直到素琴的颤抖平息,他才笑道:“姐,今儿这么快就给我操死了啊。”“嗯……”素琴慢慢转头,火热的唇吐出香甜的气息,亲了亲尔童的脸:
“心里紧张,就快……”
尔童嘿嘿地笑了。素琴慢慢起身,最后啵的一声,大鸡儿从小屄儿里滑了出来,带着一大摊粘糊糊的水儿,然后她坐到尔童身边,轻声道:“刚才那样你操的不快活,还是这样来吧。”
“这凳子凉。”尔童皱了皱眉头:“就刚才那样挺好的。”“姐还不知道你。”素琴笑道:“又不脱衣服,怕什么。还愣着干啥,不想操姐了。”
尔童这才嘿嘿一笑,站起身来,挺着大鸡儿走到素琴身前。素琴张开两条长长的腿,高高翘起,小屄儿展现在尔童面前,在天堂的余光散射下纤毫可见,一小片淡淡的毛儿下红扑扑的,亮晶晶的,还微微张着嘴儿,又漂亮又可爱。
尔童吞了口口水,微微弯腿,扶着大鸡儿便顶进了那条缝儿。素琴刚刚被操死过一次,小屄儿里还湿淋淋的滑溜无比,紧紧地夹着大鸡儿,舒服得尔童汗毛一竖,马上便按捺不住地挺动起来。
这样确实好动作的多,也快活的多。尔童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起来,每一下都重重地顶到小屄儿底上,顶得素琴也再说不出话,只能仰着脖子,啊啊地叫。
两人也并不知道多少花样,就保持着这种状态,进行着简单直接的战斗。直到素琴突然用腿死死地夹住尔童的腰,高声叫喊着:“童童、童童、搞进来、姐给你生娃娃”的时候,尔童的挺动才戛然而止。他没有照素琴说的做,而是把大鸡儿飞快地拔了出来,顶着素琴雪白的屁股,一阵阵地喷射出来。
“童童,你射在姐里面也没事的。要是姐肚子大了,就给你生个娃娃。”喘息良久之后,素琴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尔童,满脸潮红地说道。
尔童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笑道:“我是想姐给我生娃娃,可不能这么随便。
——等我成了城里人再生也不迟。”
素琴轻轻笑了一声,软绵绵地掏出纸巾,擦拭着屁股上的精液。等她擦完,放下裙子,尔童也已经穿好裤子,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轻轻亲着她的嘴唇,比上次温柔得多。两人亲昵了片刻,尔童突然呢喃道:“姐,对不起啊。”素琴一愣。
尔童则再次看着前方因为夜深而越发显得辉煌灿烂的城市的灯火,认真却带着歉意:“姐,对不起啊。总有一天,我要在这城里自己的家里操你,不用担心别人看见,也不会冻着你屁股。”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来,温柔地摸了摸他映照着灯火,显得有些孩子气的脸颊,轻声道:“好。到时候你想啥时候操就啥时候让你操,你想咋操就就让你咋操。”尔童高兴地笑着,眼睛闪闪发光,好像马上就能实现这个愿望。他用力抱紧了素琴,两人偎依在一起,安静而甜蜜。不知过了多久,素琴才突然问道:“几点了?”
尔童吓了一跳,掏出手机一看,有些慌张地叫了起来:“快十二点了。快回去,明早七点半就要集合,第一天可不能迟到。”两人赶紧一起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前方的天堂,然后转身。这一边山下的工厂和小村因为入夜,工程车辆更是络绎不绝,完全被笼罩在尘土之中,像是一大团明亮的光晕。两个年轻人手拉着手,轻快地跑下山,悄然没入这片尘土。无数座城市边缘的无数个夜里,肯定也有无数这样的年轻男女,在一起描绘着他们的未来。当说到情动的时候便激情洋溢地来上一发,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能欢笑着面对明日天亮后的现实。
第四章、繁忙
01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人。有什么事,找我杨恒就行。”说话的人刚过三十岁,个头不高却很壮实。一头短短的板寸和粗黑的眉毛说明他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只是他的左眼不自然地总是看着左上方,眼珠像是不会转,右手臂上则有一道伤痕,蜿蜒从手腕一直爬到手肘。
尔童穿上了刚刚发下的蓝灰色工作服,正和另四位昨天进厂的工人一起,听着这位气势十足的班长训话。他一直注视着班长工作服衣领上的那道红边,憧憬着将来自己的衣领上有两道或者三道。
“我没什么好说的,规矩哪里都一样。你们都不是三岁小孩,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班长话确实很少:“跟我走。”尔童跟着队列,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水泥篮球场。素琴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位女干部面前,像尔童一样听着训话。她现在也穿上了宽大的蓝灰色工作服,遮掩住了美好的身材。这不是追求漂亮的地方,所以她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因为这家工厂不但偏僻,而且是是金属加工厂,所以愿意来的女工很少,像素琴这样念过高中的年轻女工更是凤毛麟角。于是她马上被分到了质检部,尔童们制造出的产品,就会由素琴们来判断是否合格。
那女干部啰嗦得很,素琴估计还要听一会。尔童只得收回目光,跟在班长身后走进车间,一直上了四楼。经过安检之后,班长带着他们走到一大排机床前,大声道:“这就是我们0636A- 6班。我们0636组现在正在给LG的一款手机做边键,我们班是最后一道工序。从我们这里出去的货,就会直接装到手机上了。”说了这些之后,班长提高声音:“我这里没有懒鬼和废物,都给我好好干!”
这位班长连口罩都不戴。尔童想。他当然是老老实实地戴着口罩。班长说完之后转身,喊道:“明亮!”
一位比尔童大上五六岁的高瘦年轻人从两台机床间探出脑袋,接着便小跑了过来。班长示意他站到新工人面前:“这是副班长明亮。线上主要是他在,你们听他指挥。好了,我昨天向皮主管申请了今天加五台机器,配套的模具和工具我上班前就准备好了,你们直接开机吧。我还要去找五班老吴,协调一下今天送毛坯过来的顺序。新来的你安排一下。”说完就把新员工的名册塞进一样不戴口罩的副班长手里。
“老吴昨天还欠我们八千个毛坯。”副班长赶紧喊道:“恒哥,你催催。”班长挥了挥手表示了解,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了。
这两位基层干部让尔童信心十足,因为他们年纪不大。如果能在他们那样的年纪当上副班长和班长,尔童觉得自己的梦想完全有可能成为现实。
副班长拿着花名册,带着尔童他们走向空着的那半排机床,为每个人安排了一台。然后叫来四名技术员:“你们每人负责一个。老胡,你带两个。”那个叫老胡的技术员也只不过三十出头,却佝偻着腰,有些驼背,蜡黄的脸上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听到这样的安排,他马上不满地嘟哝着:“我都看了十六台机器了,再加两台,人都累死了。”
尔童看着他领口的两道黄边,这黄边标志着老胡是个高级技术员,因为另外三名技术员的领口上都只有一道。
第一步目标,就是为自己的领口也添上一道。尔童有些激动地想着。而副班长的话更是让他兴奋不已:“没办法啊,厂里实在太缺技术员了。你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不是都要顶上嘛。我哪里不想你们每人只看十台机,我也轻松。好了好了,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再招技术员了。我安排两个机灵些的给你。”说着副班长就指着尔童和另一位新工人:“你,你。你们两个。”老胡默不作声,黑着脸打开了两台机床的电源,经过一阵复杂的操作之后,预热和试运行便准备完毕。接着老胡站到一台机床边,飞快地演示了一遍操作流程。他还没有放下气动螺丝刀,就有一位员工喊道:“老胡!我这模具要洗!”“来了!一上班就要洗。晚班那些狗娘养的。”老胡呻吟般地骂着,对尔童他们问道:“知道怎么做了吧?你们先自己试试。我有空再来教你们。”说完便转身跑向正满脸焦急地伸着脑袋,等待着他的那名工人。
尔童深深吸一口气,回忆一遍刚才看到的流程,便抓起模具操作起来。钢制的模具一入手,他就发现这玩意比想象中重很多。看似比一块砖头大不了多少,却至少有四五公斤的分量,让他差点没抓稳掉在地上。
他赶忙把模具小心翼翼地放好,抓起气动螺丝刀,却又看到模具上本有六个螺丝孔,却只准备了两枚螺丝。他有些迟疑,但老胡正在不远处的一台机床前蹲着,忙得不可开交。尔童只好看了看其他的工人。一看之下他才发现,大家都只锁了两枚螺丝。
这也行吗?尔童满腹狐疑地打开模具,把金属坯在子模内侧的槽内装好,再把子模嵌入公模。锁紧两枚螺锁紧之后深深吸了口气,拉开了机床的屏蔽门。
打开空气阀。把模具在底台的槽上放稳。关闭空气阀。拉上屏蔽门。一连串动作之后尔童紧张地按下了机床前控制面板上的那颗绿色的开始运行按键。灰色的机床马上嗡地一声运转起来。
好像没什么问题。尔童紧张地注视着机床的运行,感觉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错觉,因为他看到了显示屏,上面显示的数据是主轴每分钟一万转,而加工一次模具的完整程序耗时三分零九秒。
是技术员有意调慢速度的。但尔童马上发现,这还远远不够。他刚刚准备好第二套模具,主轴就已经停止运行,他完全没时间把加工好的边键摆在托盘上。
嵌入子模的四条金属坯现在被切割成了二十颗边键,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要把它们一颗颗整齐地摆放在塑胶托盘上那些指甲盖大小的格子中,需要又快又准的动作。更不用说这些颗粒现在已经被抛光,又被混合着防锈油与润滑油的降温水淋过,全部变得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从指缝里掉了下去。
尔童头昏脑涨地总算摆完一模,发现机床早已停止了运行。他慌慌张张地抓起准备好的模具,突然听见副班长的声音:“不用急。”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尔童身后,吓了他一跳,手里的模具差点掉了下来。虽然脸色平淡,但副班长眼神却带着满意。他拈起几颗尔童加工的产品看了看,慢慢点头:“这些应该合格,可以装机了。”尔童吞了口口水,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副班长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不用急,慢慢来。谁一开始都没那么快的。
你只管按照流程来,别忙中出错就行。”
“谢谢副班长。”尔童也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那么赶时间。新员工进厂,总得学一段。
“叫我明哥。”副班长转身走向隔壁另一个新员工的机床。尔童听见他的声音:“你这毛坯装反了,没发现子模装不好,螺丝也锁不紧吗?——哎呀,刀具都被崩断了。老胡。”
老胡小跑了过去,哭丧着脸抱怨道:“饶了我吧。这一大早的就去领刀,要被皮主管叼死了。”
副班长说话总是那么慢吞吞的,却让人心情平静:“今天进厂的新员工误操作,皮主管不会叼你的。——好吧好吧,我去领。你先拿着备用刀去换。”老胡松了口气:“麻烦你了啊,亮仔。”
副班长嗯了一声,便转身走向生产线尽头的办公室。
尔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机床后,不由得微笑了起来。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心无旁骛地操作机床。第一天接触新的工作总是伴随着新鲜感,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中午。
02
十二点整,下班铃声准时响起。无数蓝灰色的工人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突然涌向安检出口。但这里总比火车站有秩序,尔童看到了一名试图插队的工人被保安抓到一边罚站,对他的惩罚是最后一个才能走。尔童很高兴,因为他不喜欢和别人争夺这种事。这么正规的管理,实在是很合他的胃口。
尔童花了五分钟排队通过安检,然后又来到打卡机边。六台卡机也在保安的维持下排着长队。打完卡是十二点十分,最后他来到食堂,这里排的队伍更长。
十二点二十三分,他终于站到了窗口前,看着白大褂干净笔挺的女人从消毒柜里拿出公用餐盘,为他打上一荤一素的饭菜,加上一根有两块小黑斑的香蕉。
然后他又去打了一碗免费的西红柿鸡蛋汤,汤里甚至漂浮着成型的蛋花和指头大的西红柿块。最后他满足地插入两位工友之间坐了下来,看着丰盛的午餐满足地吸了口气。
没想到这厂里伙食这么好。去年那厂,每天固定的菜单就是冬瓜,萝卜,茄子和南瓜,偶尔会加上一两块肥肉,汤也和洗碗水没什么不同。水果是什么?不存在的。
红烧鱼块的分量很足,就是刺多了些。所以尔童吃的很慢,足足花费了十五分钟。饭后他来到水泥篮球场边,和一大群工友一起抽了根烟,打卡上班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一。当他通过安检,又去上了个厕所,回到机床前上班铃声正好响起。
紧接着,尔童就做了一件让他挺后悔的事情。
一上午过后,尔童的操作已经熟练了起来,现在他做完整套工作流程后,机床还没有运行完毕,而且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所以他想着早些达到正式员工的标准,便问老胡能不能把运行速度调到和其他人一样。
老胡仍然不太高兴,但还是帮尔童调整了机床。不过工作效率的提升从来不是线性的,而是越来越慢,甚至会遇到瓶颈。直到下午快下班,尔童才勉强跟上了机床的速度,付出的代价是真的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他累的不行,但当然不能再让老胡把速度调慢,只能咬牙顶着。
结果,晚饭他都累得没什么胃口。虽然土豆烧鸡里确实有五块鸡块,冬瓜虾米汤里也真的有五颗虾米。
不该打肿脸充胖子的。尔童有气无力地抽完烟,摇摇晃晃地踏着夕阳走向车间,准备加班。加班在这个国家的工厂中是理所当然的,对这个国家的农民工来说也必不可少。如果没班加,他们就会群情激奋,或者扬长而去。就因为现在这工厂每天只加班两个小时,尔童爹那是相当不满。
这恐怕是人类发展出工业以来,独一无二的奇怪现象。从历史到现代,东方到西方,工人从来都只会因为工作时间太长,加班太多或者工作太疲劳而抗议,罢工,运动甚至革命。只有现在这个年代的这个国家,农民工才会因为不加班或者加班少而怒火中烧。
那些每周五天八小时工作的人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多劳多得。尔童当然不会深入思考这样的问题,他只知道上班一个小时可以拿到八块二毛二,加班一个小时可以拿到十二块三毛三。去做就有,不去做就没有,天经地义。所以虽然累,但他还是满怀希望地走进车间,在机床前开始忙碌。而下班之前,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突然在他身后冒出来,说了一句“这些不行。”便把尔童摆好的两托盘成品拿出来,倒进报废品筐里。
冷汗顿时从尔童背上冒出来。
但副班长还是轻声细语:“没事,你第一天上班,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他们几个都还要三分钟一模。”他说着走到尔童身边,拿起模具看了看,转身喊道:“老胡,来把这台机器的模具洗一下。”
老胡有气无力地拿着一只玻璃瓶走过来,一如既往地抱怨道:“现在都快下班了,还给我找麻烦。”
副班长的声音虽然还是那么平静和缓,但这一次却带上了威严:“他是新来的,不懂,都做了两盘废品了。你忙没看到,所以我也没说啥。现在我看到了,就总不能留给晚班的,让恒哥和老李吵架。”
老胡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吱声。他看了尔童的模具一眼,便放下玻璃瓶:
“我去拿刷子。这东西你可别碰。”说完就慢吞吞地走开了。
尔童好奇地盯着那瓶子,隐约能闻到一股奇怪的酸味。副班长解释道:“那是专门清洗模具槽里堆积的金属屑的,腐蚀性很强。沾到身上,”他伸出手臂,尔童看到他手腕后一大片烧伤般的疤痕,扭曲而狰狞,难以卒睹:“就会这样。
要是搞到嘴里什么的,还有生命危险。”
想到自己也要当技术员,尔童没有退缩,而是紧张地问道:“那就这么随便放,胡大哥也没看到怎么保护,不是很危险吗。”副班长摇摇头:“真要按照标准流程来洗,就得穿防护服,找专门的清洗台……两个小时都搞不定。这两个小时你机器就得停机。你损失不起,厂里更损失不起。”说着他转换了话题:“你的速度已经可以了,以后就不能光顾着快,做好的得看一眼。”他拿起两颗尔童做的废品:“你看,这毛边。”实在是非常明显的瑕疵,而自己竟然没发现,尔童羞惭不已。副班长丢下废品,耐心地说道:“现在质检部比我们还缺人。我们要自检,大概看看情况,明显不行的就别丢给她们了。”
尔童想起素琴,惭愧中又带上了歉意。副班长显然注意到了,反过来安慰他道:“没事,现在技术员也没空仔细教你,不懂正常。厂里头一个星期也会随便你们折腾。下次注意就行。”
说话间老胡已经拿着小刷子和签子走了过来,把玻璃瓶中气味浓烈的液体倒入子模的那些毛坯槽。等了半分钟之后,用刷子和签子把槽深处边角堆积的金属屑扫了出来,然后放回机床。主轴空转了一遍,模具就被冷却水冲洗干净。
老胡取出模具看了一眼,丢在尔童面前:“行了。”尔童正要再度开始操作,便听到下班铃声。一直有气无力的老胡马上像活了过来一样,拿着玻璃瓶飞一般地跑了。尔童担心他会摔跤,打破那瓶子可就后果不堪设想。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工人们又一次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冲向车间出口。
尔童第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
一出车间他就给素琴打了电话,但素琴没接。看来还没下班。尔童只得独自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发现昨天吵架的小哥两已经和好了,正一起亲亲热热地往外跑:“你去占位置,我去买水,买烟。”
这附近并没有看到网吧。尔童确定这一点,因为昨夜他也试图找网吧。所以他赶紧给他们打了个招呼,问道:“你们是去网吧?”小兄弟急不可耐:“嗯嗯。去晚了就没位置了。”尔童只好直接问道:“我没看到这附近有网吧啊。”“隆兴隆江猪脚饭楼上有个黑网吧!问猪脚饭的老板就知道了!”小兄弟说完,便一起飞快地跑掉了。
尔童叹了口气。他并不是打算现在去网吧,因为他实在累坏了。腰疼,胳膊疼,腿疼,左边膝关节尤其难受,像是被活生生拉开,往里面塞了一把玻璃渣,然后又粗暴地接上。既然其他工友还没回来,他也就不再硬撑着,一瘸一拐地走进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当他洗衣服的时候,却发现薄薄的工作服却怎么也拧不干。他奇怪地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失去了知觉,使不上劲。
这是一整天不同地取,放好几公斤重的模具,以及使用气动螺丝刀的结果。
尔童看着自己奇怪地伸着的大拇指,后悔不该早早地让技术员把机床调回正常速度,赶得自己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现在确实能勉强赶上机床的速度,但身体还没有来得及适应。上班的时候一直高度紧张,没有感觉,现在放松了下来,才觉得难受坏了。
尔童叹着气,用左手试图把右手大拇指弯回去,但稍一用力,一阵剧痛就炸得他浑身汗毛直竖,脸上也瞬间迸出一大片冷汗。尔童完全没想到竟然这么痛,不敢再碰那大拇指,就这样把半干的衣服挂起来,然后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床上的手机有个未接来电。
当然是素琴打来的。她随即发了个信息,告诉尔童自己八点半下的班,约尔童还是九点钟在厂门口见面。
尔童马上跑了出去。很快,素琴又像昨夜一样,悄然出现在夜色中。但尔童马上发现,她今天有些奇怪,走路的时候上身微微前倾,而且像是在眯着眼睛寻找什么。直到尔童跑近她面前几步的时候,她才认出尔童,并且迎了上来。
看到素琴之后,疲劳和疼痛一扫而空,尔童冲上前去,把素琴抱起来打了个转,放下来便抓住素琴的手。一抓之下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姐!你的手?”素琴虽然不算柔滑细嫩,但修长白皙的十个指头有五个贴着创可贴。素琴不好意思地笑着:“哎呀,我看的货很多有毛边毛刺……一不小心就割破了。”尔童想起自己那两盘废品,心里有些自责。割伤素琴手的那些可恶的金属颗粒中会不会有出自自己手中的呢?但素琴轻轻摸着他的脸:“没事啦我已经做熟了,不会再割破了,这都是上午伤的。”
那还好。尔童心里舒服了一点。但素琴噘着嘴,小声道:“就是眼睛到了晚上越来越难受。”
尔童本就发现素琴眼睛有些奇怪,现在近了再细看,果然和平时不一样。好看的眼睛现在半睁半闭,像是画了眼影一般,清亮的眸子也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慵懒,在这夜色下似乎有些别样的娇媚,甚至说诱惑的意味,让尔童想起每次自己把她操得不要不要的时候的那种眼神。
但尔童当然知道她不是被自己操成这样的。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姐,你眼睛怎么回事?”
“一整天都开着很亮的灯,蓝不蓝紫不紫的……看的东西又是一颗颗亮晶晶的,反光厉害得要命。白天还好,刚才这晚上真是眼睛都花了,出来车间的时候差点看不见东西了。”素琴有些撒娇地扬起脸,把脸颊凑到尔童面前。尔童亲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道:“姐,要是这事这么伤眼睛,我们还是不要做了。”素琴有些生气地打了他一下:“说要做也是你,说不做也是你,一天一百个主意。我才不跟你折腾呢。你不是要在这厂做技术员?这点苦都吃不了,就会说好听的。”
尔童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自己的梦想无论多么重要,都不能以最爱的姐的健康为代价。他还想说些什么,素琴已经抢着说了:“过几天就适应了。我们班长说,以后会发个专门的眼镜保护眼睛的。倒是你,怎么样?”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大拇指仍然无法弯曲的右手,笑道:“我能怎么样,就是站了一天,脚有点肿。过几天就适应了。”
“嗯。”素琴笑了起来:“那你早些回去躺着吧,别乱走了。我也想回去眯一会眼睛。”
尔童正有此意,今天他是真没力气再去和素琴做什么了。于是笑道:“姐,回去就休息,可别再玩手机了。”
“知道。还玩手机呢,刚才你打电话来,我看了一眼屏幕就头昏,想吐。”素琴不高兴地叹了口气:“好了,明儿再见吧,还是九点到这里。”“嗯。”尔童一把抱住素琴,狠狠地亲了亲她的小嘴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来。
03
两个人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尔童适应得很快,因为他即使说不上特别聪明,但至少不笨。而且他年轻,对机械这些东西虽然远远算不上天赋,但多多少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接受得更快的迹象。
更重要的是,他有目标。
人总是在并非仅仅为了自己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所以尔童格外专注。他的左边膝关节里的玻璃渣也在逐渐被磨圆,不再那么痛而是逐渐变成一种隐隐的酸,每夜尔童躺在床上的时候,就能听到里面有珠子在滚动,发出咯咯的响声。至于右手的大拇指,虽然偶尔还会失去知觉,无法弯曲,但只要不碰它就没事了。
素琴也是一样。她的手被割伤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睛也在逐步适应。
最有新鲜感的一周之后,就到了月底。二十七号晚上,尔童正一边在机床前忙碌,一边想着明天放假该怎么过。很少回生产线上的班长带着副班长,突然一起出现在他们班那排机床的尽头,高声宣布道:“停机集合。”尔童有些吃惊,因为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但老员工马上欢呼起来。尔童只得关闭机床的电源,整理好工具,和工友们排好了队。他好奇地看着满脸笑容的班长,意识到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
确实是这样。班长一开口,就是最让工人们开心的事情:“你们上个月的工资,今天财务已经打到你们工资卡里了。明亮,把工资条发下去。”工人们嗡地一声,兴奋地交谈了起来。尔童这次当然还没有工资,但他一样为工友们开心不已。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日复一日的辛劳,为的就是每个月的这一刻。
副班长笑眯眯的,把工资条逐一分发给工人。每个拿到工资条的工人都专注地看着,带着不一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兴,但也有不满,沮丧和生气,伴随着乱糟糟的讨论:
“这厂好,从来不拖工资。”
“嗯呐,每月都一到日子就发,安心。我以前那厂时不时就拖个三五天的,事倒没什么事,就是那三五天都心烦的很。”
“你有三千四吧。厉害啊。”
“唉,我还不到三千。”
“你怎么扣了三十多?”
“我不吃猪肉的。有几次就没吃五块的,吃了十块的饭。”最让尔童注意的,是一名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尔童前两天刚刚在有余力观察工友们的时候,就感觉这人有些奇怪了。现在发了工资,他和几位工友的对话更是让他吃惊:“老黄,上个月你拿了五千吧。”“老黄拿五千不是小意思么。”
“老黄,请我们喝瓶水不过分吧。”
老黄有些苍白的脸上,皱纹都像是盛放的花,挠着花白的两鬓笑道:“才刚过五千……行行,一会出去,想喝什么水你们自己拿……哎,是啊,我家两丫头又开学了……”
招工的那年轻人没有吹牛,确实有普工能拿到四五千的工资。除了老黄,班上还有一个拿了四千二的。无论尔童怎么算,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决心搞清楚这个秘密。这时另一位平时说话就有些结巴的工友,则在被其他人捉弄着,吸引了尔童的注意力。有个平时就爱开玩笑的工人促狭地笑道:“老、老、老顾,发发、发了工资,去干、干啥。”
另一位工友抢着用他的口气回答道:“嫖嫖嫖、嫖娼。”刚发了工资心情好,那被捉弄的工人也不生气,结结巴巴地反击道:“老子今天要要要、要去嫖、嫖你你你、你娘。”
于是工人们一起哄堂大笑起来。班长也笑着摇了摇头,咳嗽一声,正色道:
“好了啊,别捉弄老顾了,开玩笑开过头打起架来,别怪我扣你们工资。”接着他又宣布了另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明天放假。出去玩的时候小心安全。记得查工资到了没有,有问题及时和我讲。”
虽然放假太多工人们会不满,但每半个月劳累之后休息一天还是有必要的。
大家一起笑嘻嘻地安静了下来,尔童也满面笑容,看着班长从副班长手里拿过一叠纸,翻了翻之后点了一位工人的名字:“老纪,你这个月不良品率越来越高,干啥去了。”
那位工人紧张地回答道:“班长,开年以后我住的那房子楼下每天二十四小时施工,我睡不好,已经找了新地方住了,明天放假搬,下个月绝对不会了。”班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点了另一位工人的名字:“小刘,你老婆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再帮你请半个月假。”
“不用了,已经出院了。谢谢杨哥。”
班长嗯了一声,又点了几位工人的名字,予以关怀,批评或者表扬。特别是一位工友最让大家羡慕,班长说:“小秦这个月表现相当好,不但量排前三,良品率也是第一。我给你申请了三百块奖金,一会你直接去办公室找皮主管,拿现金。”
“哎,哎,多谢杨哥。”那位工人兴高采烈而又感激不已。
班长还是不多废话,点头之后,便换了话题:“现在说说这一批来我们班的新员工。张大宝!”
那位被点名了的工人赶紧答应一声。班长看着他,问道:“就你一个人达不了标了。厂里的规定是第一个星期量要达标,第二个星期质要达标。你有什么困难?”
那工人缩着头,一时没敢答话。班长也不问他,而是转向副班长:“明亮,他怎么样?”
副班长慢慢地回答道:“老实,不偷懒,做事细致,就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性不好,学的太慢。”
“肯干肯学就行。”班长马上道:“我杨恒不让老实人吃亏。明亮,我们再给他一个星期。这个星期你就把别人做的不良品给他每天凑数凑到达标,平时有空了多看着他一点。张大宝,下个星期还不行的话,我也帮不了你了啊?”“哎哎。”那工人忙不迭地答应着,老实巴交的脸上满是感激。尔童心里也很高兴,他喜欢这个班长,也喜欢副班长。他们都是好人。尔童想。但班长马上又让他见识到了另一面,他喊了另一个名字,然后皱着眉头:“雷鸣,你是怎么回事?上班第一个星期就迟到两次,旷工一下午,还有一晚上没来加班。你想不想做?不想做就滚!”
那位比尔童还年轻的新工人不满地喊道:“这事太累了。所以我有时候会睡过头。还有,你是班长也不能骂人!懂不懂尊重人?你叫谁滚呢?”这新工人不但不承认错误表示改正,反而顶嘴。班长显然生气了,一字一句地说道:“娇生惯养的小逼崽子,我叫你滚。马上滚。”其他工人们大气也不敢出。尔童更是感觉到班长不会转的那只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更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那年轻人显然非常愤怒,他冲出队列,站在班长面前怒吼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小逼崽子,你这样也出来打工?滚回你娘胎吃奶去。”班长满足了他的要求,毫不犹豫地骂道。
年轻工人满脸涨得通红,一只手微微抬起,剧烈地颤抖着。但他虽然比班长高大半个头,却没敢做什么,只是虚张声势地喊道:“我要去上面投诉你侮辱员工!这么多人都在场,你……”
“侮辱员工?”班长转向其他人:“有人看到我侮辱员工吗?”“没有!”其他工人整整齐齐地回答道。尔童也在其中。这家伙显然是个害群之马,他觉得班长做得对,而且骂得很爽。
这时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了一张纸交给班长。班长看了一眼,签了名,递还回去:“一会拿给皮主管,开了这小兔崽子。”“走就走,这破厂我还不稀罕呢。”那年轻工人竭力想保持最后一点尊严,拉掉工作服扔在地上,便走向车间门口。他马上被两名负责安检的保安拦住,凶神恶煞地吼了他一顿。然后他只好回头来捡起工作服披在身上,在工人们的哄笑声中乖乖过了安检,消失在门外。
“好了。”让工人们笑了一会之后,班长再次开口:“除了个别老鼠屎,大部分人都做的很好。有人已经达到正式员工的标准了。”班长虽然没点名,但还是用正常的那只眼睛看了尔童一眼,并向他轻轻点头:“都好好干。”尔童有些激动地和其他人一起大声答应着。最后班长挥手:“再重复一遍,放假出去玩注意安全。新来的记得是后天,也就是一号晚上七点四十五集合,别搞错了。去排队吧。”
大家一哄而散,跑向安检出口。一位有轻微小儿麻痹症的工人跑在最前面,尔童很惊奇,这家伙拖着一条不太方便的腿,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等他们班排好队后,下班铃声还没有响。
班长是有意让他们先去排队,好第一批过安检。班长真是没话说。尔童看着他和副班长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走向本层的项目办公室,当他们进门的时候,下班铃正好响起,其他班组的工人一起涌了过来。
04
尔童和素琴基本上是睡过了这第一次休假。除了累,主要原因还是根本没什么休闲的地方。市区太远,厂里虽然有大巴,但人满为患。离最近的镇上都有五六公里距离,如果有自行车倒是可以去逛逛。尔童在故乡时经常步行五六公里甚至十公里不当一回事,现在两条腿僵硬得像两根棍子,觉得镇上就像天涯那么遥远,一想起来就两腿哆嗦。
他也试着找过了同宿舍的小兄弟说的黑网吧。那栋出租屋的二楼确实每个房间都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旧电脑,虽然还是早春,却热得让人想打赤膊。因为几乎全厂的工人都休假了,所以这里也一样人头攒动。尔童进去的时候,还看到那对小兄弟又因为没有抢到电脑而吵架。
尔童只好放弃。
素琴则更不热心,她一直躺在宿舍,用湿毛巾敷着眼睛。他们甚至连亲热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那山上的凉亭里都坐满了同厂那些放假却无处可去的工人。
再加上要上夜班,多少要调整一下生物钟,所以放假这两个白天尔童基本上都在宿舍睡觉。晚上则捧着手机整夜地看小说和电视剧,反正床头就有插座,不用担心没电。他看完了从故乡出发的时候还剩下几集的一部抗日剧,又开始看一部仙侠剧。或许有人会嘲笑这些电视剧情节弱智,对白二逼,演员也没有演技可言,但尔童不在乎。劳累的人需要的就是这样能让人不带脑子看的电视剧,而不是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电视剧看累了他就会看小说。他看的小说也都千篇一律,或者是龙傲天装逼打脸,或者是屌丝逆袭的故事,如果带点擦边的色情描写更好。他听的歌也都是小苹果或者凤凰传奇。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像他这样的农民工,每天下班之后累得像死狗一样,呻吟的力气都没有,脑子也不会转了。如果谁要求他们读卡夫卡或者村上春树,听高山流水或者柴可夫斯基,尔童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往那家伙脸上吐口水。
但即使尔童提前做了准备,夜班依然比他想象中难熬。整夜地在机床面前站十个小时,从华灯初上到旭日东升,听着的是催人入睡的嗡嗡噪音,做的是重复枯燥的动作,如果不是有目标,尔童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得住。
特别是每天五点那次下班之前,那段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候。第一天晚班到了凌晨三点多,尔童就开始在机床前摇晃起来。正在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机床内放模具的底台,精神有些恍惚地想着趴在上面睡一会的时候,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尔童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到的却是悄无声息的副班长。这下可把尔童吓坏了,他正想解释,副班长却掏出一团黑褐色的东西递过来:“来一颗?可以提神。”
看了半天,尔童才认出给他的是一颗槟榔。副班长和不少工友嘴里都在嚼着这玩意,而且看起来确实有些效果。但尔童去年就好奇地尝过一次,从此对它敬而远之。他赶紧摆手:“我不会吃这个,谢谢副班长,没事的。”副班长笑了一声,吐出嘴里的槟榔渣,把这颗槟榔又丢进嘴里,一遍用力嚼一边说道:“刚来不适应,很正常的。我也瞌睡。”说着他又摸出一支烟来:
“去厕所洗个脸,抽根烟。如果还是不行,一定要和我讲。我看着你刚才都差点趴在机床里了。你不想你脑袋给切成手机边键吧。”尔童不好意思地笑了。强撑下去确实没好处,而且很危险。所以他接过副班长的烟:“我还不知道车间里能抽烟,都没敢带。”副班长再次递过打火机:“在厕所抽,谁管你。不要给皮主管抓到就行。不过皮主管夜班一般都不在。没事的。”
尔童感激不尽地照他说的做了。抽完一支烟,再洗个冷水脸,感觉精神了不少,顺利地坚持到了五点。到了六点钟加班开始的时候,天终于亮了。
毕竟是年轻人,尔童很快适应了夜班,开始研究怎么提升效率的秘诀。他最关注的就是老黄,很快就发现了他做得最多的原因。每次有工友上厕所,抽烟,或者因为其他原因离开机床时,老黄总会马上冲过去,同时操作自己和这台空出来的机床。这简直不可思议。尔童想。但老黄就是能做到。他的动作不但准确,而且迅速,特别是把成品摆放进托盘这一步,别人是摆,他却是一撮一撮地洒。
尔童偷偷看过,每一颗边键都能准确地落进指甲盖大小的空格里,整整齐齐。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别的工友为了争取时间,都是要么不关屏蔽门,要么不锁空气阀,老黄却同时不执行这两项安全措施。尔童偷看过他的机床,老黄上班时总会把主轴转速私自调到两万二,程序时间则是一分钟五十八秒。他是那样争分夺秒,尔童没看到过他抽烟,也没看到过他上厕所,甚至没看到过他吃饭。他当然不是不吃饭,这样繁重的工作不吃饭不可能坚持得住,就算机床也要电。尔童不久之后就发现他是怎么吃饭的。老黄每次下班,都会提前十分钟从车间另一端的安检门溜走,直接去食堂,这时还不用排队。他会花五分钟吃完饭,赶在整点之前半分钟来到打卡机前,占据第一位。时间一到,别的工人从车间离开的时候,他却打卡进入车间。
于是在每次休息的那一个小时时间内,老黄都会独自在车间操作两台,甚至三台机床。到了其他工人上班的时候,他又会掐着时间再跑出去一趟,打上班的卡。于是每天两个小时休息吃饭时间,尔童在排队,抽烟和打盹中消磨过去的同时,老黄都几乎能干出半个人的产量。再加上上班时的见缝插针,他的产量总是几乎其他员工的两倍,良品率则刚好比达标线高一点。
尔童简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的人,一个月能拿五六千块钱工资绝对不会有人嫉妒,而是让人心悦诚服。尔童曾经找机会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拼命,老黄笑着说:“趁着现在有货做,赶紧多做点。”他说的不错,因为这个项目马上就要结束了。上一道工序供应的毛坯数量逐渐供不上消耗,所以尔童他们班有时候不得不停机待料。到了这种时候,老黄才会无奈地闲下来,拿出一台破破烂烂的,按键都已经磨光了字迹的老砖头手机,看着屏幕发呆,带着满脸笑容。
有一次尔童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老黄主动把手机侧过来一些,已经裂开的屏幕上是一对双胞胎女孩的照片,年纪和尔童差不多。
平心而论,这两个姑娘虽然比不上素琴漂亮,但打扮时尚,动作优雅,气质比素琴好了不知道多少,一看就是城里的姑娘。
“是我姑娘。”老黄疲倦而清瘦的脸上满是自豪,斑白的双鬓也悄然闪烁着光彩:“好看吧。”
尔童吃惊不已:“黄叔!你姑娘怎么是城里人啊!”“她们在北京上大学。”老黄继续看着屏幕:“挺花钱的。我只能拼命点,不让她们被城里人看不起。我这辈子当不了城里人没事,要能让两个姑娘做城里人,我也没白活了。”
她们已经是了。尔童想。她们在北京上大学,以后会留在北京吧。那么好的气质。老黄真不容易,但看着老黄那苍老却又满足的面容,他明白了老黄为什么这么拼命。
为了姐,我也要这么拼命。尔童想。要学老黄才行。但老黄突然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向自己的机床。尔童愣了片刻,才看到上一道工序的工人总算拉来了一辆拖车,拖车上是一盘盘尔童他们要加工的金属坯,为每台机床发放下去。
尔童也赶紧跑回自己的机床前,准备好模具和工具。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两位工人爆发了一阵争吵,争吵越来越激烈,其他工人纷纷丢下工作围了过去。
有相熟的开始劝架,但两人都是脸红脖子粗,不肯让步。尔童也好奇地凑过去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是为了毛坯吵架。刚才送来的那些毛坯是不够做到下班的,所以拖车经过一名工人那里发放毛坯时,他几乎是强行多要了两盘。他隔壁的那位工人不乐意了,趁他不注意抢走其中一盘。
两人便大吵起来。
事态愈演愈烈,当其中一位举起合金钢的模具时,尔童还以为要发生流血事件。但这时一只带着伤疤的手及时出现,抓住了举在空中的模具。
班长没有多说什么,把两人带走了。过了不久两人回来的时候,已经亲亲热热地搂着肩膀,完全不像是刚刚差点打得头破血流。班长又是怎么做到的?尔童又看了一眼一直对这起冲突漠不关心,而是悄悄趁机用看热闹的工人的机床做出了尔童两小时才能做出的产量的老黄。他们都这么神奇,尔童知道,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
这样的冲突和纠纷就像欢乐与融洽一样,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尔童很快就习以为常。他的目标是技术员,所以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还会主动吃点亏。但这并不能让他完全置身事外。
上了整整一周夜班之后的那一夜,尔童在十二点下班吃过夜宵之后马上回到车间,开始忙碌。但他发现气动螺丝刀怎么都不顺手,不停地打滑,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螺丝锁紧,拧开时也非常麻烦。尔童很快就气喘吁吁,而且烦躁不堪。但老胡一直在跑来跑去地维护机床,这种小问题尔童又不好给他添乱。直到半小时之后,一直神出鬼没的副班长才又一次在尔童身后突然问道:“怎么了?
看你今晚上不对劲。”
尔童已经不会再被他吓到,而是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螺丝刀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顺手了。”
副班长拿过螺丝刀看了一眼,便冷笑了一声,让尔童心中发憷。但他只是对尔童说了一句:“你等会。”便大步走向隔着十台机床的一位工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噪音很大,尔童茫然地站在机床前,听不到副班长在和那工人说什么。但很快他们俩就一起走了过来,在儿童面前站住。副班长慢吞吞却不容置疑地对那垂头丧气的工人说道:“道歉。”
那位老工人只能垂着头,小声说道:“老乡,对不住,你那坏螺丝刀是我换过去的。”
尔童这才注意到,这把螺丝刀确实和自己之前用的那把多少有些差别。
副班长训斥道:“我早说了,不要搞这些小动作。我们线上每一台机器,每一副模具,每一根螺丝我都认识,你以为我是吹牛的?工具寿命到了自然会坏,厂里又不是不给你换,你最多等个把小时吧,能少几个钱?你欺负新来的不懂,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有这心思怎么不学学老黄,老马和小秦?他们是靠搞歪门邪道拿那么多钱的么?”
那家伙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副班长再转向尔童:“这人欺负你,你要不要报告给班长,扣他工资。”
尔童马上看到了对方哀求的眼神。
他很感激副班长把人情让给他来做,大度地笑道:“算了……陈大哥也是计件,想着多做一点。我还在试用期,少点也没关系。下次和我说一声,我的先给你用就行。”
“行,那我就不和班长提这事了。”副班长瞪了那工人一眼:“还不快去换回来!把坏的给我,我去领新的!”
对方感激地看了尔童一眼,飞快地跑回去了。从那以后,便再没有老工人欺负尔童。
05
第一次的半个月夜班比较轻松,因为目前的项目在最后一天结束了。在这之前的几天大家都很闲,好些工人怨声载道。要不是班长想办法,尽量在正班时间待料,把金属坯压下来让工人有班可加,而且再三安抚工人说接下来要做一个大单,恐怕有人会辞职。
但尔童仍然累的很。这是他第一次上夜班,素琴也一样,夜间要检查产品只能靠灯光,她的眼睛每天都是又红又肿。所以这次倒班放假的时候,他们仍然是睡觉度过。
幸好的是,接下来的白班上班第一天,班长就宣布他们班现在开始要做苹果新机型的边键。大家欢呼起来,因为这意味着几个月的繁忙,几个月的高工资。
至少几个月之内不会有人再为了抢原料而打架。
机床马上统一更换了模具和程序。因为是新项目,现在注重质量,每一模时间都很宽裕,给工人们留了三分钟时间,生产任务的标准也相应放宽了。
尔童可以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工作,除了左腿和右手大拇指。一个月试用期临近结束,他已经能轻松完成正式工的生产任务。但他还想更进一步。
现在他精神很好,所以开始学老黄那样赶时间。老黄的办法的确有效,尔童虽然比不上他的效率,但很容易在八小时正班的时间内完成十小时的标准产量。
加班的两个小时,他就会用来观察和学习技术员的工作。很快他就掌握了一些基本操作,比如机床报警时,有几种情况是很简单的原因,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他开始考虑,该怎么开口向班长和副班长提出,每天完成任务以后跟着老胡学一学。但班长却主动给了他机会。有一天尔童前去找副班长报告任务完成的时候,班长正好也在。他马上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已经连续好几天提前两三个小时交满产量了。要不要申请计件?你还有六天试用期满吧?我现在就可以提前帮你把申请交上去,这样你一过试用期就可以做计件工。”尔童赶紧道:“谢谢班长!那个,其实我想当技术员……”“哦?”班长和副班长对视,然后一起看着尔童,接着又笑了起来:“行啊,我们求之不得。不过技术员是每年六月份和十二月份才能考,还有两个多月。还有,技术员很操心,比你们操作员都累,工资也不比那些计件工高多少,比不上老黄他们,所以没多少人愿意当。你可想好了。”“我想好了。这两个月我先跟老胡学着技术,行么。”尔童有些忐忑,因为老胡总是在抱怨。但他水平最高,跟他学最靠谱,这一点毋庸置疑。
“行。你每天产量交够了,我让老胡带着你当个徒弟。”班长马上让副班长叫来老胡,但出乎意料的是,听班长说了尔童的目的之后,尔童第一次看见老胡笑。
老胡像是解脱一般,整个人都松弛了不少,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答应了尔童的要求。尔童随即想到他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即使是自己,也能帮老胡分担不少压力。就算只跑个腿,老胡也不会那么累。
问了尔童几句之后,老胡便亲亲热热地搂着尔童肩膀回到线上,一边走一边大声宣布道:“这小兄弟马上要当技术员了啊!现在你们机器报警先给他看。”其他工友一起看着尔童,尔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但他马上发现自己空出来的机床边有两位工友正在吵架,原因当然是为了抢尔童完成产量任务后空出来的机床。现在的新项目三分钟一模,操作时间宽裕,大部分工友都能像老黄那样操作两台机器,所以尔童每天会空闲至少两小时的机床就成了香饽饽。那两位工友正一个占据了尔童的气动螺丝刀,一个抢走了模具,互不相让,结果谁也没能开成机,他们自己的机床反倒便宜了别的工友。
尔童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客气地说道:“旺哥,昨天前天我的机器都是你开的,今天就让小毛开开呗。”
那位工友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只能闷闷不乐地丢下模具,嘟哝道:“那明天你交了货,还是给我开。”
“行,行。”尔童忙不迭地答应道。他明白对方没反对不是因为这是自己的机床,实际上前几天他们都会在尔童人还没走开的时候就开始在尔童面前抢,尔童也劝不住。今天能劝住的原因很简单:老胡说尔童要当技术员了。
普通工人就算得罪班长,也不敢得罪技术员。只要技术员愿意,随时可以让他们的产量或者质量跳崖一般下跌。
现实就是如此。别说不敢再捉弄或者欺负尔童,普通工人们都对尔童尊重了不少。就算不怕得罪尔童,他们也怕得罪老胡。因为大家都看得出来,老胡比尔童自己都更希望尔童能早点当上技术员,好让他少管几台机床。他生怕尔童打退堂鼓,甚至有些巴结尔童的意味,搞得尔童根本不像徒弟。
其他技术员也一样。只要尔童上任,他们也多少能减轻些负担。所以他们也很愿意帮忙,尔童问什么都会尽心而仔细地教他。尔童担心的被嫉妒,甚至被打压的情况根本就没有出现。
尔童对此感激不尽。不但遇到当技术员的机会,还遇到好班长和副班长,遇到好环境有那么多人帮忙。他觉得自己运气太好,所以绝不能辜负这种运气。于是他每天都像老黄那样拼命干,早早完成产量任务,空出来的机床给别的工人,以此来收买人心,自己则利用这时间专心学习关于这些机床的一切知识和技术。
他能处理的问题越来越多,对这些机床也越来越了解。他觉得自己离技术员越来越近,直到某一天,这种充满了希望的,繁忙却充实的日子才戛然而止。
那是他给老胡当徒弟整整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尔童像往常一样,学着老黄,中午休息的那一个小时在车间干活。现在他只需要六个小时就能完成任务。老黄也一样在三台机床之间跑来跑去,忙个不停。
一切都平静而祥和,似乎今天又会这样悄然过去。
那间太暗,而且潮。这间夏天会热死。这家用网络还要另外收钱……尔童一边忙碌,一边考虑着上次放假和素琴一起看过的,这厂外村子里的几间出租屋。
房租都是两百,一模一样。但条件多少有些不同。他和素琴都在缺点最少的三间当中难以取舍。他们已经决定五一节的时候搬出宿舍,找一个属于他们的小窝。每天下班之后,瘫倒在床上的时候就可以尽情地揉着素琴的大奶儿,这样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就绝对不会再疼了。
这么说的话,还是第一家最好,安静,隔壁人少,好像弄出多大的动静都没关系……不对,还是第二家。在那六楼的阳台上视野不错,虽然比城里几十层的公寓阳台差的远,但在那里操姐的小屄儿,肯定会爽得不得了……不行不行,还是第三家,对,第三家。那里卫生间比其他两家大得多,这样两人就可以一起洗澡。不但节约水,还可以一边洗就一边把大鸡儿塞进姐的小屄儿里面,操个痛快……去年在外面住的时候就是这样……尔童越想越期待,越想越兴奋,很快就忍不住,想着今晚得想办法操素琴一次才好。但突然之间,他在满眼摇晃的大奶儿和大白腿的画面里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
是什么不对?机床运转正常,产品也没什么不良现象。又是几分钟之后,尔童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感觉不对劲:他已经好半天没看到老黄的身影了。
但他看了一眼老黄的方向,却发现老黄在远处的一台机床前,上半身探进屏蔽门,大概是在拿或者放模具。看错了,尔童想。他装好一盘成品后再次抬头,心里却咯噔一声。
没有看错。老黄还像刚才那样,保持着半身探进机床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冷汗从尔童背上迸出,他丢下打了一半的螺丝,飞快跑到老黄身边。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老黄趴在机床内的底台上,脑袋已经被刀具打得稀烂,像尔童很少吃到的番茄酱。机床内壁斑斑点点都是鲜血,已经停止运行的主轴静静地悬停在老黄脑袋上方半米处,闪亮的合金钢制的刀具只剩半截,断口处还在缓缓滴落粘稠的猩红。
甚至还有一串血迹被高速旋转的刀具甩出屏蔽门,溅落在工作台上老黄最后摆好的那些成品之间。妖艳的红在灰暗的车间内衬托得那些金属颗粒更加晶莹,更加明亮,闪耀着冷酷而凌厉的光芒。
尔童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接着他一个激灵,转身狂奔向安检出口,声嘶力竭地喊道:“救命呐——有人出事了——”
警察没有盘问尔童多久,因为老黄的死亡原因很快就有了结论。绝大部分都是老黄自己的责任。他不关屏蔽门,不锁空气阀,甚至不等主轴停止运行,完全复位就伸手去拿模具。而这一次,用来锁紧公模和子模的那两颗螺丝中有一颗出现了断裂,但同时操作三台机床的老黄没有发现这致命的裂缝。
在每分钟两万转的刀具的冲击下,那颗螺丝很快彻底断成两节。一颗螺丝是无论如何也固定不了公模和子模的。很快子模就剧烈地震动起来。没有空气阀的固定,这种震动越来越强烈,终于让脆弱的子模也四分五裂。
最后刀具也被崩断,一截刀具和一块子模的碎片像子弹一样,先后命中正准备去拿模具的老黄的额角。他马上失去知觉,但因为他每次拿放模具时为了节约时间,左手总是放在开始运行按键上,所以这一次他倒在底台上时,按键也被他的左手带了下去。
主轴开始旋转,残留在主轴上的半截刀具按照程序的设定,精确地切割了一遍老黄的头颅。尔童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去好几分钟了。
尔童做完笔录,头昏脑涨地回到了工友们之间,满眼都是老黄倒在机床内的模样。工友们议论纷纷,“这就是命。”很多工友这么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还有工友这么说。“他总是要钱不要命,我就知道迟早会出事。”有工友像先知一般说道。还有工友庆幸地说着:“幸好不是我。”和老黄最熟的几个工友则叹息着,说着他们才知道的内幕:“老黄是被自己闺女坑的。”
“是啊,听说那两个丫头为了买苹果手机的新机型,去借了什么高利贷,拿裸照做抵押的。说是每个人借了七千,现在一共要还十万。还不起。现在放贷的把她们裸照发到老黄手机上,说不还就要公开。老黄这是急疯了吧。”“要不是心神不宁,他绝对不会出事。”
“苹果新机型,不就是我们做的么?”
“是啊,咋了?我们是做苹果的,又不是用苹果的。”“唉。唉。正好又碰到这种事。这就是倒霉,就是倒霉啊。”工友们叹息着,但尔童仍然脑中一片混乱。这是偶然吗?当然是偶然。但尔童知道,如果好好的关上屏蔽门,老黄就不会被击中。如果好好锁死空气阀,模具就不会因为剧烈震动而破裂。如果锁六颗螺丝,只断了其中一颗也不会造成事故。如果……
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如果可言。
第五章、惊慌
明天太阳依旧升起。老黄就像是一颗尘土被风吹走般悄然消失,对这世界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尔童所在的这一层车间停工了半天,这大概就是极限。第二天早上,他们便正常上班了。
没有人受到处分。班长,副班长和技术员都安然无恙。确实有很多班组长甚至主管要求严惩责任人,但尔童明白没办法追究他们的责任,因为整家工厂都是这样,也有可能每家工厂都是这样。追究班长他们很容易,但那就表明了工厂的态度:以后基层干部必须强制员工执行安全操作流程。
如果这样的话,工作效率会下降多少?两成,还是三成?工厂现在本来就开工不足,虽然在尔童之后这个班又补充了两批工人,但也有一些工人辞工了。工人进进出出很正常,问题是现在还有三分之一的机床在沉睡。产量再下降两三成的话,订单怎么完成?
这可是苹果的订单,完全可以决定这家工厂的生死存亡。
所以工厂甚至主动为班长他们找了个借口:老黄是非上班时间,私自在车间操作,因此他们不负管理责任。
这条处理决定让全厂所有的班长和副班长都松了口气,也准确地传达了工厂的态度。这样的态度当然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改观,依然有三分之一的工人不关屏蔽门,另外三分之一的工人不锁空气阀。
几乎是一切照旧,只是再没有工人敢同时不执行两项安全措施。同时,保安部的主管在被罚酒三杯之后,严厉地下达了命令,休息时间再不许有人回车间开机。
“以后技术员不在的时候,都不许自己开机。”这场事故让班长变得啰嗦了不少。至少半个月的时间,他都像尔童那样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尔童是因为经常在梦中看到老黄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而满身冷汗地惊醒,没有目睹事故现场的班长又是因为什么?
副班长也是一样。有一次尔童看见他呆呆地站在老黄丧命的那台机床前,像是一尊雕塑。还有一次听到他喃喃自语:“……都怪我没看好他。”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繁忙和劳累很快就让死者被遗忘。半个月之后那台机床被分给了一名新来的工人。既然他毫不知情,其他人自然是讳莫如深。
从那以后,老黄便再没有人提起。
这次事故多少对尔童造成了一些影响。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内,他又只能抽烟,打盹,不过现在他已经和工友们混熟了,所以也会聊天打屁。少了两个小时可以操作两台机床的时间,尔童完成产量又需要八个小时。不过现在他学会的东西已经很多,只有两个小时也够了。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不久之后,据说是属于尔童这样的劳动者的节日到了。
但那次事故多少有些影响产量,所以工厂只放了一天假。当然大部分工人是欢欣鼓舞,因为这样的假期干一天等于平时干三天。只有尔童有些失望,因为他本来计划和素琴一起去镇上甚至市区,添置些夏装和生活用品的,现在却只能延后。
但他和素琴还是利用这一天的时间搬出了宿舍,住进了终于选定的一间出租屋里。没有阳台,隔音也不好,不过价钱稍微便宜一点。他们现在勉强有了个小窝,但很多东西都不齐全,生活也并不方便。
五一劳动节过后不久的一天夜班里,尔童像往常一样,在离正班下班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完成了生产任务,便去给老胡帮忙。老胡却笑道:“今儿没什么事,你也忙了一晚上,先歇会吧。等会加班的时候帮我看着,我打个盹。”“好的,胡哥。”线上的机床今天确实运行得很好,老胡也有些无所事事。
于是尔童便走进厕所,洗了个冷水脸之后掏出香烟。这已经成了每次夜班时的惯例,只是厕所里今天没有空的蹲位。
尔童想了想,便决定不等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想上厕所,还是早点回生产线上比较好。他现在开始学为机床更换刀具,他可不想有这样的机会时自己却在厕所里。
他直接走向厕所的窗边,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向窗外吐出烟雾。隔着在夜色中飘散的烟雾,看得到近处的小村,看得到自己住的那栋民房,看得到自己那间小小房间的窗户。在看到窗台上晾着的自己和素琴的衣服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掏出手机,给素琴打了个电话。
这一次,素琴接了。
“姐,能说话不。”
“能啊。我不是说了,我现在也在带新人,自己没怎么看货了么。”素琴细细的声音带着疲惫,似乎是怕被人听见一样回答道:“别说太久就行。没啥急事吧?”
尔童笑道:“没有啊。就是想跟你说下,等会下班了我们先不回去,在厂门口见面,买个电扇再回去。行不。”
素琴有些迟疑:“这才刚过五一,你就买电扇?”“姐,这又不是我们老家。”尔童不满地说道:“这可是南方,这几天都过三十度了。我们现在白天睡觉,特别是下午三四点钟这一阵,太阳还会照进我们屋子里。你还不是睡不好,每天出一身汗。”
素琴一时没有回答。但尔童知道她会答应的。在他等待着素琴的回答时,又有一个人走进厕所,马上就看到了尔童。对方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他指间夹着的香烟上,接着便走到小便池前。
尔童不以为意。他和素琴说的都是家乡话,也不怕人听见,只是稍微压低了一些声音:“姐,买一个嘛,我都热蔫了,都没力气操你小屄儿了。”听到尔童的话,正解手的那人回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还是没当一回事,他确信那家伙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你这大流氓,一天到晚就想着这事。”素琴骂了一句:“我们前两天不是在这附近看过么,这附近都是些小店,电扇种类少,质量也不行。便宜是便宜,可是看着都用不到一个夏天的。这里到了九月,不,十月都要用电扇吧?不说明年了,今年总不能再去买。好啦童童,你就忍几天,放假了我们去镇上买。”虽然很不高兴,但尔童知道素琴说的有道理,只好闷闷不乐地答应道:“好吧,我听姐的。”
“乖。”素琴高兴地笑了:“好了,那我不多说了啊。”“嗯。姐。亲一个。”尔童苦笑着挂断电话,再次叼起香烟吸了一口。这时那人终于解完手,一边提起裤子一边又一次回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这才稍微注意了他一眼,大概不到四十,个子普通,身材有些瘦弱。白皙方正的脸颊,气质可以说文质彬彬,看起来不像是干体力活的,如果戴一副眼镜,完全像尔童高中时的班主任。
这样的人也会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干活。尔童想。但他看清对方的工作服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整个人一下僵住了,一口烟吐了一半,另一半则在张开的嘴里缭绕不休。
那人的工作服领口上,有三道红边。
主管。这是主管。这层车间唯一的项目主管。班长他们口中经常提到的皮主管。副班长的提醒在尔童耳边轰然炸响:“别被皮主管抓到就行。”但现在,尔童被抓了个正着。上班时间抽烟,还打电话。尔童连烟头都忘了丢,呆立在原地。
但皮主管并没有像尔童想象中那样过来训斥他,或者带回办公室加以惩罚。
提好裤子之后,他洗了个手,最后看了尔童一眼,像是要记住尔童的相貌,然后便转身离开了厕所。
全完了。尔童直到烟头烫到手指,才触电般丢开。主管肯定记住自己了,现在没骂他其实更糟,肯定是准备公开批评。姑且不说批评和惩罚,自己确实违反了纪律,这没什么可说的,但问题是想当技术员这事,估计是彻底没戏了。
第一关就过不去了。尔童摇摇晃晃地走回生产线,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接下来的上班时间,尔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再也没去想什么电扇,下班之后早餐也没吃,就有气无力地回到出租屋,一头栽倒在床上。
怎么办。要主动去找皮主管承认错误吗?还是让班长帮自己说情?班长也很怕主管,不能为难他。怎么办呢。不做点什么的话,这段时间想当技术员的努力恐怕都要泡汤了。再想找个这样好的厂,遇到这么好的机会,那得多难啊……尔童满脑子乱糟糟的,直到素琴开门回来,他还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素琴马上发现了他不对劲,赶紧走过来拍着他:“童童,怎么没洗澡就睡了。别赌气嘛,你实在想买电扇,那就买呗。”
素琴当然知道尔童不是为了电扇耍小脾气,尔童不是这样的孩子。她只是这么一说,希望尔童能自己说出原因。尔童也知道她的意思,翻过身来,哭丧着脸回答道:“姐,我完蛋了。”
“什么完蛋了。”素琴毫不色变,而是主动抓起尔童的手,放在自己的大奶儿上:“你不是好好的嘛。”
尔童像平常那样揉了起来,却很明显地没什么心情。揉了几下便住了手,撇着嘴:“姐,我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被主管抓到了,还看到我抽烟。”素琴平静地问道:“他骂你了?还是要开除你。”“都没有。他就是看了我好几眼,然后就走开了。”对于这一点,尔童仍然觉得有些奇怪。
“就这事?”素琴睁大眼睛:“这叫什么完蛋了啊。”尔童翻身坐起,愁眉苦脸地叹道:“姐!马上要考技术员了不是?主管就是第一关!他批准了才能继续上报!现在可好,他肯定记住我了,我还怎么考。”素琴抓住尔童拉扯头发的手,轻声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厂里这么缺技术员,你真要有本事,我不信他就为了你抽根烟不让你考。”她抱住尔童,让他的脸颊埋在自己胸前:“不能考又怎么样。我们本来就是出来打工的,这厂不行,还有千千万万的厂。你肯努力,总能找到机会。再说,你当不当技术员,我都不在乎。”
姐就是姐。素琴的安慰让尔童轻松了一些,勉强笑了一声。素琴随即正色:
“你也要吸取教训,以后上班时间,可不许再给我打电话了。”“行,行。我说什么也不打了,绝对不打了。以后再打,你也别接。”尔童忙不迭地答应:“也不抽烟。”
素琴叹了口气:“那个,你还是别勉强。小心点不被抓到就行。你们那里事情累,夜班不抽根烟休息休息,精神不好,很容易出事的。就像……”素琴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尔童知道她本来想说老黄。这件事已经成了他们的阴影。虽然会刻意避免谈论,但还是会不经意之间提到。
两人沉默了片刻,尔童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去洗澡了。”素琴则有些刻意地笑着:“今天怎么不吵着和姐一起洗。”尔童愣了愣,不想让她担心,便强打精神,坏坏地笑道:“反正我不叫,你也会自己来。”
“才不会。”
“会。”
“不会。”
“就会。”
“哼。——哎呀,你干嘛,你放开姐。唔唔……讨厌死了……”02
接下来的半个月,尔童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安,和素琴亲热的时候也经常心不在焉。素琴也是没办法,知道这孩子心眼实,最怕这种不确定的状况。但只要技术员考过以后,不管成不成功,他心里都能踏实下来。
所以也就不多管他。
转眼就到了月底。眼看六月一天天近了,尔童也是越来越紧张。这个月还剩三四天的时候,尔童有一天晚上刚进车间加班,班长就兴冲冲地拿着一张纸走过来:“快把这个填了,我拿给皮主管签字,交上去登记。”班长显得比尔童还兴奋:“主管签了字,你就可以不用再开机器,专心跟着老胡实习就行。一直到十四号考试,还有半个多月。”
尔童接过来一看,正是申请技术员考试的登记表。但他完全高兴不起来,捏着申请表,垂头丧气。班长马上发现了有问题,现在他可是啰嗦得很,而且对手下员工的关心似乎过头了一些:“怎么了?我这几天看着你就不怎么精神,出了啥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不是啊……那是身体不舒服?我给你放几天假?也不是?那个,怎么说呐,你这个月出去住了对吧。我两三次见到你拉着个漂亮女孩儿一起走……这话不该我说,不过老话说得好,色是刮骨钢刀……哥也是你这年纪过来的,理解,就是要稍微节制一点……至少考试以前这段时间忍忍……”
尔童哭笑不得,只好道:“不是的杨哥,你想哪儿去了。我是,唉。我是上次夜班的时候有一天在厕所里抽烟,给皮主管看见了。现在去找他申请这个,怕是通不过……”
班长愣了一下,疑道:“你确定是他?真是他抓到抽烟的,怎么这么久都没听到消息,也没跟我提……不对啊,去年他抓到我们班两个抽烟的,可是马上把我叫过去叼了一顿,扣了那两人每人两百呢。你是不是搞错了。”尔童仔细一想,自己确实不认识皮主管。于是他再度燃起希望:“我就看见他领口三道红,肯定是个主管吧?人不高,白白净净像个老师,不像是干体力活的……”
“这么说,应该就是他啊。”班长抓着短短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这可真怪了。”但他本就是个行动派,所以马上不再纠结,而是作出了安排:“你担心也没用。不管是不是,总得申请吧?行了别想那么多,他没追究肯定有原因。
你一会跟我一起去见他,我会尽量帮你说几句好话的。”事已至此,尔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很快他就填完表,跟着班长一起走向主管的办公室。
班长敲门之后,尔童只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窒息了。很快门内就传来一声温和的声音:“进来。”
班长拍了拍尔童的肩膀,示意他镇定,然后推开了门。
一进门,尔童就看到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纸张材料后正坐着上次那个在厕所撞见尔童抽烟的人。没有侥幸,他确实就是皮主管。班长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情况,赶紧上前道:“皮主管,我带我们班申请当技术员的过来了。”皮主管抬起头来,手中不停笔,看了尔童一眼,眼中接连闪过惊讶和笑意。
接着他便再次伏案疾书,同时问道:“杨恒,你们班这次竟然有人想考啊。我都没指望。”说话声细声细气,有些温柔的意味。
看来是个脾气不错的主管。尔童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一些,而班长则笑道:
“是啊。这小伙子很不错,又聪明又肯学,还能吃苦。还在试用期就能提前完成任务,保质保量,空余时间就主动跟着我们那老胡学技术员的活……”班长拼命说着,把尔童夸得天花乱坠。尔童自己都听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感激不尽。班长确实在拼命帮自己,不论能不能当上技术员,都要好好感谢班长才行。
“行,我知道了。”班长好不容易说完之后,皮主管微笑着点头:“你线上忙,你先回去吧。”接着又对尔童道:“你等我一会,我把这报告写完。”班长满脸惊讶,但还是答应一声,然后轻轻拍了拍尔童的背,用眼神示意他别紧张,就连那只不正常的左眼中也能看出关切。尔童心中温暖,用力点头,于是班长就先轻手轻脚地开门离开了办公室。
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车间的轰鸣被隔绝在门外,似乎变得非常遥远,只能听到空调的气流声与皮主管写字的沙沙声。尔童身上的汗半干半湿,现在被空调的冷风一吹,衣服变得冰凉,紧紧贴在身上,很是难挨。但更难挨的是,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但幸好的是皮主管没让他等太久。片刻之后他就停笔,把报告书整理起来,然后拿着尔童的申请表看了一眼,笑道:“你想当技术员啊。”“是的。”尔童话音未落,便愕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皮主管,张着嘴呆住了。
皮主管问他的时候,用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乡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尔童才从皮主管满面的笑容当中判断出自己没有听错。他结结巴巴地问道:“皮主管,你也是……”
“我是螃蟹沟的。”皮主管笑道:“坐,坐。你是哪里的?”“我是松树林的!”尔童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我们挨得挺近的呐。”“嗯,翻过大獐子山就到了。坐啊?站着干什么。”皮主管用笔头敲打着办公桌的桌面,催促尔童坐下。尔童知道再推辞他怕是要生气,只好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没想到这里能遇到同乡——我们还真的是一个乡的。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在乡里上高中的时候,我们老师经常说起以前有个小皮,家穷,学习特别苦,每个星期都自己背着米,走三四十里山路到学校……该不会就是你吧?”
皮主管淡淡地笑了笑:“可能是我。”
尔童兴奋起来:“我们老师说,你后来考上了北京的好大学,现在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成了城里人!叫我们都跟你学!没想到现在看到你本人!”他激动地搓着手,就像是看到偶像的粉丝,只差扑上去要签名了。
皮主管的笑容却一下子落寞下来:“名牌大学……就是个九八五而已。什么城里人……光是房贷就要还一辈子。混得不好,叫老师失望了。”他好像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从大学毕业现在,就从来没遇到过同乡。这可终于遇到一个。看你刚进来的时候满头大汗的,不用那么紧张。肯定是杨恒他们把我说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吧?”
尔童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主动坦白道:“那个不关班长的事,是我上次在厕所里抽烟,打电话,给你看到了……”
皮主管摇头:“嗨,原来你担心这事。早知道我就给你打个招呼了。”“啊?”尔童茫然。皮主管有些尴尬地笑道:“那天我听到你打电话说家乡话,我当时就想去和你打招呼的。结果就听见你叫一个人叫姐,对吧。你接下来说的话,我就不适合听下去了……所以就走了。”“嗯,我是在和我姐打电话。对不起,我不该违反纪律……”尔童道歉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连连摆手:“啊啊啊!不是!皮主管你搞错了,她是我媳妇,不是我亲姐!她比我大半岁,我小时候叫姐叫惯了!”皮主管张着嘴,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尔童也忍俊不禁。皮主管一边笑,一边递给尔童一支烟:“是我多心了,搞出个乌龙。不好意思。”尔童赶紧摆手:“我哪里还敢抽烟……”
皮主管却摇头,表情有些黯然:“你们班出事以后,我就打算不再管你们抽烟了。不管你是不是我老乡,我都不会追究的。”尔童只得起身,双手接过那支烟。皮主管自己也点燃一支,又把火机递了过来。尔童点燃香烟,吸了一口之后,笨拙地安慰道:“那又不是你们的责任。”皮主管嗯了一声,安静片刻之后,才再次开口道:“我们是有责任的。虽然没人追究,但是我们自己心里过不去啊。我也想通了,你们都是为了抢机器抢原料打架的人,想方设法就想多做一点。不是实在熬不住,也不会跑厕所去抽烟。
你们没精神也做不出什么东西,还容易出事。”说到这里,皮主管吐出烟雾,意兴索然地挥了挥手:“不管。能不管的都不管。只要产量质量没问题就行。”说到老黄的事故,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还是皮主管先转换话题,笑道:
“啊,你是来申请技术员考试的。”说完他就刷刷地在尔童的申请表上签了字,还给尔童:“让杨恒交上去就行。考试以前,你就不用再开机了,专心学吧。”尔童接过那张申请表,虽然旧的担心已经烟消云散,但新的担忧却又纷至沓来,薄薄的一张纸似乎有千钧分量,压得他的手竟有些颤抖。皮主管看出了他的紧张,平静而和气地说道:“你不用担心。厂这边不会卡你。本来技术员缺口就就大,只要能力差不多了,都会让过的。杨恒不是说你已经开始巡线了吗?没问题的。我再帮你和几个管这事的打个招呼,绝对是万无一失。”尔童轻松了些,忙不迭地站起身鞠躬:“多谢皮主管帮忙。”皮主管叹了口气:“我没帮什么。——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帮厂里,帮别的工人。要是技术员人手充裕的话,你们班那个……”他再次转换话题:“厂里我可以保你过。但是还有笔试,就要靠你自己了。”尔童有些惊讶:“笔试?”
皮主管低头,开始在抽屉里翻些什么,同时回答道:“对,是整个集团,好几家工厂集中在一起的考试。我也无能为力。——你别担心,其实也不难,就是考些关于机械机床方面的基础知识,还有英语基础,数学基础……那些机床的程序可没有中文的……你是高中生,问题不大,就是估计你没有机床的理论基础,这个和那些机械专业的职高、中专毕业的就没办法比了。”豆大的汗珠从尔童额头上迸出。
“果然在这里。”皮主管终于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旧笔记本,隔着桌子递给尔童:“这是我以前还没当上主管的时候做的笔记,你看看,应该有帮助。考试以前你就带回去看看吧。”
尔童接过笔记本,翻开一页,却发现纸张已经泛黄,页边和角也卷了起来。
笔记本中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还画着很多简单的示意图。
这本破旧的笔记本是皮主管曾经的心血,知识和经验的结晶。尔童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皮主管却又拿起桌面上的电话:“……嗯。老郑,你那边还有我们厂机床的说明书和操作手册吧。……对,我有几个参数不确定,想查一下。……叫个人送到我办公室来。麻烦了。”皮主管挂断电话,对尔童笑道:“你等等,资材部的主管派人马上送机床的资料过来。”
尔童紧紧抱着那本笔记,眼眶有些发热,语无伦次地说道:“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真不知道……你这么帮我,我又没有……”皮主管摆手:“坐。坐下说话。”
尔童再次坐下。皮主管则又递来一支香烟:“现在这个时候,你就别把我当主管了。我这么多年就遇到你一个同乡。能帮上你,我也很开心。”说到这里,他仰靠在椅背上,直接把脚跷在办公桌面,一边摇晃一边吐出一团烟雾,目光穿过烟雾,好像穿越了时光:“我知道在外面有多不容易。很多次我真的是希望有人拉我一把,就算只伸个小指头,可能我的人生都会不一样。”尔童默默地听着。
皮主管像是说给尔童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你和我一样,从乡下来到城里,没家境,没人脉,没根基……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比你风光,但没人能永远风光,我也会落魄,希望有人帮忙。到了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也只有你这样的老乡能指望。”
尔童马上蹭地站了起来:“皮主管!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我虽然没什么本事……”
“哎呀哎呀。”皮主管哭笑不得地直起身来:“都叫你别那么拘束了。把我当老乡,以后有机会就做个朋友,别把我当主管行不行?现在又没别人在。”尔童只得再次坐下,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嘿嘿笑着,心中却难以置信,也受宠若惊。和主管做朋友?他从来都没想过。就连班长,他也不敢说能当他的朋友。
但皮主管却非常诚恳:“你真想帮我的忙,就考上技术员,好好往上爬。要是你也能当个班长,对我也有好处。”他双手撑着办公桌,注视着尔童:“我不矫情。我帮你,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
尔童不笨。他想起来班长和副班长曾经一起谈过,这次他们拿到了苹果的项目,结果遭到了不少其他班组长的嫉妒。那么,皮主管遭到其他项目的主管的嫉妒,也是很容易想象的。这次老黄出事以后吵吵着要严惩责任人的,应该就是嫉妒他们的人想趁机打压吧?
皮主管注视着尔童:“如果你只想当个普工,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些。但是杨恒说,你在试用期就开始学技术员的事,所以,你是有野心的。对吧?那就好。
我现在帮你,以后你帮我,总比都只能靠自己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是,是……一定……”尔童有些紧张地答应着,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高兴,而是有些惶恐。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于是皮主管抹了把脸,恢复了平和沉稳的表情:“进来。”
一位年轻女子推开门,和车间内的轰鸣声一起飘进了办公室。她看起来和素琴差不多年纪,虽然相貌远不及素琴,但化着淡妆,淡淡的唇彩和眼影让她不但看起来气质优雅,而且还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她身上穿的则是一套黑色的西装套裙,把她过于纤细的身材也勾勒出了几分风韵。肉色的丝袜和黑色的高跟鞋其实都是正装的一部分,但尔童看着她丝袜包裹的曲线优美的小腿,不由得幻想起来素琴这样打扮时会是什么样的美景。
这位姑娘也是城里人吗?在工厂当文员的,也不见得都是城里人。尔童想。
素琴绝对不会比她差。
女文员斜了尔童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一个普工为什么能坐在主管面前。但她还是没太在意尔童的存在,抱着一叠资料径直走向办公桌,甜甜地笑道:“皮主管,这是我们郑主管让我送来的资料。”
皮主管淡淡点头:“辛苦了。放下吧。”
女文员答应一声,放下那些资料,转身走出办公室。经过尔童身边的时候,似乎带来一股淡淡的香味。皮主管等她出门之后翻了翻那些资料,挑出几本递给尔童:“这些你拿回去,应该用得着。”
尔童赶紧双手接过。
“行了。”皮主管伸了个懒腰:“我也要去经理那里交报告了。你也别让杨恒等太久。”
尔童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资料什么时候……”“你考完了把那些说明书什么的拿回来吧。我那本笔记你就留着,我也用不着了。都好几年没碰。对了,你放假了自己还可以去书店看看,有没有什么机械机床知识入门的书,多少有点用。”皮主管一边答应,一边开始整理报告书和一叠材料。
于是尔童边转身走向门口,开门之后向皮主管深深鞠下一躬:“那我走了,多谢皮主管帮忙。”
皮主管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答应一声:“不谢。”尔童走出项目主管办公室,一时还有些恍惚,脚步也虚浮起来。如果不是怀中抱着的资料,尔童简直要怀疑刚才的经历是做梦。
自己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尔童糊里糊涂地想着。急缺技术员的工厂。好领导好环境。现在又碰到主管还是自己同乡,甚至有意帮助或者说提拔自己——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自己想过的和没想过的有利条件都有了,如果考不上技术员,那说明自己只配得上做梦。
他一边深呼吸,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生产线。刚露头,班长就迎了上来:“什么情况?这么久?他叼你了?没说要处分你吧?申请表签字没有?这些是啥?”
尔童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回答起。想了想皮主管的那些含义颇深的话之后,觉得不多说比较合适,便虚与委蛇道:“皮主管说我们项目愿意考技术员的人很少,既然我想考,他很欢迎。我抽烟的事他也没说什么,还给了我这些资料叫我看看。”
班长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后,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用力拍着尔童的肩:
“好,好,那你技术员肯定没问题了。我真是白担心了。”尔童也笑了起来:“多谢班长。——这是申请表。啊,这些是皮主管给我的资料,说要考试。叫我赶快看看。”
“行。你明天就不用开机了,专心学。”班长拿着申请表大步流星地走远:
“我现在把申请表交上去。”
一直到下班之后回到他和素琴的小窝里,尔童仍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素琴还没有回来,尔童便自己洗了澡,洗好衣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打开那些资料开始啃。这些枯燥乏味的数据,图表和结构对没有任何基础,而且学习并不怎么好的尔童来说实在是非常困难,但尔童心中明白,他必须掌握,记住,了解这些东西。所以他还是沉浸了下去。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当尔童又一次头昏眼花地站起身活动酸痛的脖子时,突然意识到已经夜深了。他看了看手机,已经十点多了,但素琴还没有回来。
他顿时心中一沉,拿着手机便想拨打素琴的电话。但刚刚又答应过素琴上班时间不找她。尔童正在纠结,素琴却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纠结,打了个电话过来。
“姐!怎么回事,还没回来?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尔童便心急如焚地问道。
“幸亏你没打。”素琴的声音疲惫,却也像尔童那样带着不真实的感觉:
“我今天跟单,送货去一个新客户那里了。刚刚从新客户的办公室出来。”第六章、飞扬
尔童花费了大约五秒钟时间去理解素琴这句话,然后惊叫了起来:“跟单?
去客户那里?”
素琴也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嗯了一声,接着匆忙道:“啊,厂里送货的车等着了,我上车了啊,等会回来再说……可能要到十二点。”“行,好。”尔童挂断电话,心中的焦虑一扫而空,惊疑却随之而来。虽然他梦想过素琴能离开车间,像他所见的那些女文员一样化着妆,穿着正装工作,但本厂的文员至少都是大专生。如果不是听到素琴亲口说出来,他是怎么都不可能把素琴和跟单和见客户联系在一起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尔童想。
接下来的时间他捧着资料,却再也看不进去了。他三五分钟就看一次手机,十二点还差一刻钟他就跑到窗口边,伸长脖子看向两排出租屋之间昏暗的小巷尽头。幸好没出什么意外,十二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终于有一辆带着本厂标志的厢型小货车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悄然现身,在通往自己这出租屋的巷口停下。看到车门打开,素琴熟悉的身影慢慢爬出驾驶室后,尔童这才放心下来,打开了房门。
片刻之后,他在门口迎上了素琴。尔童马上发现,虽然还穿着蓝灰色的厚重工作服,但今天的素琴显得格外娇艳。白嫩的两腮带着淡淡红晕,更衬得细而长的柳眉青翠欲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则流转着挠人心窝的情意。那眉梢眼角间带着一抹娇慵,和平日下班后的疲惫截然不同。
更让尔童心中乱跳的,是素琴诱人的双唇。它们已不是平日里清新的淡红,而变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嫣红,如同故乡山林里熟透的野果,等待着尔童去采摘,品尝。
但尔童此刻还是担心比欲望更多。他扶着素琴慢慢回屋,小心翼翼地问道:
“姐,你喝酒了。”
这是尔童和素琴在一起的全部人生当中,素琴第一次喝酒之后过了半夜才回家,也难怪尔童有些不知所措。怀中素琴那软绵绵的身体似乎比平日体温稍高一些,火热地靠在尔童身上。散发的除了熟悉的热力和芬芳,还有一丝淡而撩人的酒气。那对又大又挺的大奶儿更是紧紧挤着尔童手臂,弹性十足的嫩肉一晃一晃的,晃得尔童的呼吸都跟着那节奏快了起来。
听到尔童的关切,素琴慢慢抬头,慵懒的双眸半睁半闭,微微张开诱人的双唇,随着湿热的呼吸一起缓缓吹拂在尔童脸上的,缓慢的话语中带着难得一听的娇媚:“嗯……童童……客户那边负责和我们交接的那个姐姐,是我们老乡唉!
……她是县城的,老家在砖瓦厂后面,你知道不?刚才我们忙得没吃上饭,她就请我们三个在外面吃了……好不容易遇到老乡,我躲不过,喝了半瓶啤酒。”“啊?你也遇到老乡了?”尔童惊讶地张大嘴巴。素琴则像是没注意到那个“也”字,纤长白皙的手指滑过尔童胸前:“你洗过啦?那姐去洗澡……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外面遇到老乡呢……好开心……”尔童仍然有很多疑问,所以也没有吵着要跟去洗。很快素琴就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慢慢走向尔童身边,脆生生的大奶儿在薄薄的白色短袖衫下一步一晃,红色的奶头儿也隐约可见,随着她的动作跳动不休。两条结实修长的腿裸露在短袖衫衣摆之下,还沾着几颗亮晶晶的水珠。其中一颗正顺着迷人的曲线缓缓滑落,滑过光滑的小腿,滑过精致的脚踝,最后停在白皙秀气,看得见淡淡青色血管的脚背上,轻轻晃动。
虽然无数次看到过这美丽的光景,但尔童还是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而素琴大概是因为喝了点酒,倒是热情如火地横了他一眼:“看你刚才急得那样儿,还怕姐是在外面和别的男人鬼混不成。”
“当然怕啊。”尔童并不否认自己的疑虑:“你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要是被别人欺负了怎么办。姐的小屄儿可不能给别的野男人操了。”说着就把手伸向素琴的大腿:“姐的这个小屄儿是我一个人的。”素琴夹紧双腿,把尔童的手夹在两片柔腻之间,像是轻轻一用力就能挤出腿缝,娇嗔道:“哼,姐以后经常要在外面跑,看你天天着急去。”“经常在外面跑?怎么回事?”尔童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想强行分开素琴大腿的动作。
素琴又得意,又有些害羞,媚态横生地斜了尔童一眼:“我以后可要在质检部的办公室里做事了。我们蓉姐已经把调动申请交上去了,大概这次放假过后就会批。我们厂每次送货,除了跟单员,质检部还会派一个人跟着,你知道吧。”“好像听说过,是为了和客户交流质量问题,了解上一批退回的不良品的主要缺陷和具体不良数据,还有质量控制的重点什么的吧。”尔童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
“嗯。”素琴洗过澡之后,似乎稍微清醒了一些,靠在尔童怀里有些紧张地说道:“我们质检部人手一直不够,我们主管也是没办法。本来打算跟这个新客户的那个大姐,上个月怀孕了,现在回老家生孩子去了,其他的人都有事……上次那批妇女还没学会用游标卡尺呢,过些天又要招一批暑假工,估计也要从头教……我别的事管不了,我们蓉姐说我做事心细,也上过高中,跟个单什么的应该能行,我们主管就让我以后负责那个客户的跟单,质量方面的交流反馈,还有他们的产品的质量控制这些了……”说到这里,素琴有些不高兴地撅起嘴:“其实还是因为那些老人不愿意做。这个是新客户,刚刚开始生产,质量肯定还没稳定下来。对方一开始也卡的严。事多心累不说,还三天两头就要跑,这家客户又远不远近不近的,两个小时……要不近一点也轻松,要不远一点,可以申请住宿补贴,出差津贴什么的……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是白白受累,那些老资格的都是能推就推了。”
尔童终于明白了所有的情况。疑虑消失之后,已经被点燃的热情马上就熊熊燃烧起来,狠狠地亲了素琴动人的双唇一口,笑道:“她们欺负你,不行,我去帮你出气。是哪个女人欺负你的,我去把她操的不要不要的。”“没一句正经的!”素琴用力打了几下尔童的肩膀,打得啪啪直响。尔童缩着身子,笑道:“姐,那你以后要坐办公室了啊。真没想到。”素琴停止殴打尔童,表情一时间有些茫然:“我也是暂时的……那个回去生孩子的大姐不知道还来不来,我现在坐她位子,她要是回来了,我还是得让。”“生娃娃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尔童笑容满面:“生下来就要九个月,坐月子,还得喂奶……至少一两年不能做吧。我就不信过了一两年,她们又把你赶回车间去。”
素琴被他这么一说,表情马上安心了不少,但还是白了他一眼:“就你懂得多。女人生娃娃的事情都说的这么头头是道的。”尔童则只顾兴奋扑上来,就要去咬素琴的嘴:“你以后要给我生娃娃啊……我得提前研究一下……哎呀呀,这可这么好。我媳妇要坐办公室了……”“坐办公室又怎么了,我又不会长角。”素琴让尔童有些粗鲁地含着自己的嘴唇吸了片刻,在他想寻找自己舌头的时候突然躲开,表情却变得有些为难:
“那个,确实有两个事麻烦一点,要和你商量。”虽然尔童已经亢奋起来,但素琴既然这么说,他知道是正事。于是马上收敛笑容,恋恋不舍地放开揉着大奶儿的手,正色道:“姐,你说,有什么麻烦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可不能让这好机会错过了。”素琴偷看他一眼,纠结了片刻之后垂下头,声音带着歉意:“就是我以后就不会上夜班了,只上白班,而且可能经常回来的晚。”这确实是个问题。这意味着两人在不同班的那半个月几乎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但尔童想也不想:“这有什么麻烦的。工作需要嘛。还有呢。”素琴有些忸怩起来,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一阵,才轻声道:“我们蓉姐说,要坐办公室,还要经常去见客户,就不能再穿着工作服,邋里邋遢的了。
她叫我买两套好衣服,还要每天化点淡妆才好。我说我不会,她就说等我的调动批下来了以后,下次放假的时候带我去买衣服,教我化妆。”尔童完全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他没想到自己梦想的,素琴化着妆,穿着正装上班的情景马上就要成为现实,反而惊喜万分:“这可是好事啊,有什么麻烦的?姐,你要打扮,最开心的不是我嘛!长这么大我都没见过你化妆,嘿嘿,以后我有眼福了。”
书名:尘与土
作者:紫岭红山
排版:皮皮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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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素琴却不太高兴:“女人打扮是要钱的。你知道蓉姐叫我准备多少钱。”尔童好奇地问道:“多少?”
“她本来说两千的。大概是看到我为难,就叫我最少带一千块钱。”素琴说着,连连摇头:“太花钱了……”
“嗨。”尔童一拍大腿:“我还以为你要说万儿八千的呢。才一千块而已,买。”
素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说的轻巧!一千块呢。我们是什么人,凭什么穿一千块的衣服。你得打多少螺丝,做多少边键,才能挣一千块钱。”“什么人?你马上要坐办公室了,你别忘了。”尔童毫不退缩,年轻的眼睛炯炯有神的望着她:“姐,你以后就不是普工了,不是坐流水线的人了。你这么好看,不穿好点,真是糟蹋了。我出钱,买。一千块不够,就带两千。”“你爹知道了,非得骂死你。”素琴一把拉开尔童又一次想伸进自己衣服的手,气鼓鼓地别过脸去。
尔童却哈哈大笑:“我要是自己买一千块钱衣服,我爹会骂我不假。要是给你买嘛……过年的时候,我爹就骂了我一顿,说我带你出去打工挣钱了,还给你穿那些旧衣服,好好一个俊俏闺女都埋没了。他还赶着叫我带两千块钱,带你去县城里扯两身好衣服。你从来不讲究好吃好穿,不和别的女娃一样要我给你买这买那,老人心里清楚着呢,心里过意不去,就骂我不知好歹。我都冤枉死了。”“……”素琴这下终于没话了。尔童继续道:“那回你就要了件几十块的便宜货,我没办法。这回是你领导让你买,又不是你自己图好看。你不买不行,对吧。”说着就又偷偷摸摸地把素琴的短袖衫下摆拉起一点,鬼鬼祟祟地凑一根手指在素琴白嫩平滑的小腹上轻轻挠着,接着是两根,三根。
素琴仍然无法反驳,但还是闷闷不乐地把尔童的第四根手指拉开。尔童不屈不挠,再次伸出魔爪的时候,素琴终于转换话题:“真是的……算了,放假再说吧。倒是你那边怎么样,我听说考技术员的今天交申请,有没有这个事啊。”“有。”尔童一边继续对素琴的大奶儿纠缠不休,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素琴死死抓住他的手,一下子坐了起来,满眼的关切像是马上要流出眼眶:
“你交了没?怎么样了?”
“交了。”尔童几次被素琴拒绝,不爽地鼓着腮帮子:“交了啦。”“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你倒是先说正事啊。”素琴急不可耐,尔童突然坏笑起来:“不告诉你。”
素琴又急又气,用力拧了尔童手背一把:“你就不能正经一下,急死人。”“谁叫你不给我揉大奶儿。哼。就不说。”尔童扬起鼻子,得意洋洋。
“真是拿你没办法。给你揉,给你揉。”素琴只好放下挡在胸前的手。但尔童仍然不满足:“我生气了。现在你求我揉,我才揉。”素琴狠狠地凿了尔童一个爆栗,但尔童一边摸着脑门,一边满脸无赖地闭着嘴。素琴知道这家伙耍赖,却又无可奈何。本就晕红的两腮更是红霞弥漫,今儿格外多情的眸子也是含羞带怨,只能咬着嘴唇,终于细声软语道:“好吧好吧,好童童,好弟弟,求你揉揉姐的大奶儿。”
尔童得寸进尺:“我没听清楚。”
素琴羞的难以自抑,恨恨地盯着这得意洋洋的坏家伙,最后还是只能妥协,把打颤的声音稍微提高一点:“好童童,好弟弟,姐求你……来揉姐的……大奶儿……”
尔童知道再不见好就收,素琴就真的要生气了,那可就糟之大糕,估计好几天都别想碰那对大奶儿。于是一边坏笑道:“既然你求我揉,我就只好揉了。”
一边直接撩起素琴的短袖衫,让那对又圆又挺的大奶儿弹跳出来,顶着两个红艳艳的奶头儿乱晃。他这才心满意足,乱七八糟地猛揉一气。
素琴咬着嘴唇,让他揉了几下之后,再次微微喘着气问道:“到底怎么样。
你们主管怎么说?骂你了没有。”
尔童一边继续揉,一边装腔作势地笑道:“姐,我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你知道我们皮主管是哪里人吗?你猜不出来吧,他是螃蟹沟的!你记得我们班主任曹老师,原来老和我们说的那个小皮不?就是他。”素琴没有说话。尔童抬眼看时,才看到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小嘴儿也半张着,雪白的两排牙齿和隐约可见的小舌头泛着润润的水光,看得尔童心里一阵乱跳,就想凑过嘴巴去啃。但突然间她意识到了什么,转脸看向尔童带回来的那些资料,问道:“那些书,都是他给你的?”
“嗯。”尔童的手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全部集中到了素琴的奶头儿上面,把两个小红豆儿拨弄得挺了起来。他一边玩着这对怎么玩也玩不腻的玩具,一边心不在焉地对素琴讲了和皮主管认识的事情。最后素琴作出了结论:“我们肯定是把一辈子的运气用完了。真是不敢信。”
“谁说的。我们以后运气还会更好的。”尔童早已按捺不住,便把手伸向素琴的大腿根。素琴却一把把他推开:“走开,刚才气死我了。”“姐。”尔童现在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可怜兮兮地摇着素琴肩膀:“现在换我求你行么。求你了,姐,让我摸摸小屄儿。”“你求我也不行。”素琴脸红耳赤:“刚才要我说那样不要脸的话。我再也不理你了。”
“姐,你不疼我。”尔童装死起来:“以后我上夜班你上白班的时候,我都半个月碰不着你。现在还不给我。”
“你活该。”素琴虽然这么说着,但她其实已经被尔童撩拨得不上不下的,微微地喘着。更何况尔童说的也不是假话,让她多少有些歉疚,便娇嗔道:
“以后还说不。”
“不说,不说。”尔童马上感觉到了素琴的松动,手上一使劲,便插进两条弹性十足的大腿中间,手指头碰到那两片花瓣儿,轻轻一拨,便感到又暖又滑的一道流过自己的手指。
“嗯……”素琴一下子瘫倒在尔童怀里,身子颤个不休。两只白白的小脚挺的笔直,脚背也绷得紧紧的。十个圆润可爱的脚趾头时张时合,看来难过的紧。
脸蛋儿则微微扬起,目光迷离地望着尔童。当她微微张开小嘴儿呻吟的时候,尔童便一口啃了下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小两口都过得非常充实。尔童是一有空就捧起那些资料和放假时买回来的参考书,吃饭的时候在看,上厕所的时候在看,就连在车间里也是见缝插针地看书。实际操作他基本上都已经学会,只要通过笔试,他就能踏出梦想的第一步。
素琴也是一样。她也在培训,每天废寝忘食地啃着一堆资料。这半个月他们甚至都顾不上亲热,就算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也总是伴随着“姐,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童童,你算算,这个误差是零点零五毫米,对不对?”之类的交谈。他们疲惫但是快活,两个人身上都笼罩着希望的光彩。
先批下来的是素琴的调动。她在工厂质检部的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了一张小小的办公桌,从此很少回车间。接着便到了这一段夜班的结尾,考试前一天,皮主管便提前给尔童批准了一天带薪休假,让他好好休息。这一夜他忍住了没有碰素琴,因为他知道第二天考试的重要性。
当拿到试卷的那一瞬间,尔童长久以来的紧张烟消云散。试题中绝大部分的内容都能在皮主管的笔记本中找到,那些说明书和参考书则为剩下的内容作了补充。这次考试比尔童学生时代经历的所有考试都容易,当他交卷离开考场的时候整个人都信心百倍。
在一些简单的活动比如参观集团总部和聆听高管演讲之后,尔童再次回到了城市边缘。当素琴用自己青春美丽的身体犒劳他的时候——不是犒劳他的成功,而是犒劳他的努力——两个人的手机铃声竟然同时响了。
尔童只得停下挥汗如雨的动作,拿起手机。一看之下不由得吓了一跳:来电显示竟然是皮主管的号码。他马上从素琴身上爬起来,正襟危坐地接通了电话。
听筒中传来的是皮主管平稳温和却带着明显喜悦的声音:“刚才我在总部的朋友帮我私下问了主持这次考试的高管,说你的考试结果已经出来了,合格。”听到这个消息的尔童并没有自己预计的那样欣喜若狂,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平静。因为他足够努力,专注,有计划性,还有难以置信的好运气,那么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但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果不是素琴火热的身体还在紧紧靠着他,他一定会怀疑这是不是梦境。
“……后天上班以后,你就是技术员了。好好干,我会尽快让你升高级技术员的。”皮主管最后说道。
尔童真诚地感谢了皮主管。当他挂断电话之后,素琴也正收起手机。“蓉姐约我明天上午十点半见面,一起去买衣服。”素琴虽然在陈述自己的事,但眼神却在询问尔童。
“皮主管的电话,说我考试合格了。”尔童平静地看着她:“姐,我已经是技术员了。”
“真的?”素琴也激动地坐了起来,惊喜地睁大眼睛:“那我们以后……都不是普工了?”
“对。”尔童直到这时候才微笑起来,接着,又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小两口一下子都没了继续的兴致,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傻乎乎地笑着,笑得月明星稀,笑得晴空万里。他们几乎一直笑到天亮,最后才一边谈论着未来,一边沉沉睡去。
虽然没睡多久,但两人一早便精神抖擞地爬了起来。他们挤上厂里的大巴,花费了两个小时来到了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就是尔童第一次看到天堂的地方附近。他们在约好的一间商场大楼门口等了片刻,素琴就接到了蓉姐的电话。这一次是令人失望的消息,挂断电话之后,素琴闷闷不乐地说道:“蓉姐说临时有点事,现在赶不过来……说下午两点还是在这里。”“你们蓉姐是住在这附近的吗?”尔童好奇地问道:“她不是坐厂里的大巴来的。”
素琴摇头:“不是……她和她老公都是班长,怎么可能住在这里。就算我们厂的主管……就算部门经理,也买不起这附近的房子啊。只有我们厂的老板才有可能住这里吧。她也是住在厂边镇上的。”
尔童不好意思地笑了。想了想之后,他再次问道:“那她也要从我们厂附近赶过来。”
素琴的表情有些奇怪,片刻之后才再次摇头:“好像不是。刚才我在电话里面听到公交车报站,好像她在赶去我那个新客户的厂的方向……今天放假了,她去干什么……”
尔童当然也迷惑不解。但别人的事不必深究,他看了看四周的高楼大厦,笑道:“那我们先自己去逛逛吧。对了,去看场电影怎么样。我们还没在这里看过电影呢。”
“这里的电影票贵的要死。”素琴马上反对:“我们在厂边的小店花两块钱下到手机里面看不是一样么。”
尔童不高兴起来:“怎么可能一样。你没看到那个是美国大片啊。”他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巨幅电影海报:“3D的!IMAX!你手机上能看到效果?”素琴还想说些什么,尔童却不给她辩驳的机会:“姐,我们以后可是要做城里人的!连这里的电影院都没进过,还当什么城里人——怎么,现在你还想说我是在胡说八道啊?”
看着这家伙满脸坏笑却又带着得意和期待的样子,素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谁说的。最少这一撇已经开始写了嘛。”尔童抓起素琴的手:“我们都碰到了好事,庆祝一下也不过分。”
“好啦,好啦,去还不行嘛。”素琴白了他一眼,但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两口开开心心地跑进电影院,看了一场中午场的电影大片,看完之后时间刚好。这一次,那位蓉姐总算准时出现在了约定好的地方。
尔童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素琴的顶头上司,尊敬和感谢之余,却又感觉有些奇怪。蓉姐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少妇,身材丰腴却不显肥胖,前凸后翘的很是动人。皮肤白白嫩嫩的,相貌颇有风韵。让尔童觉得奇怪的是,她的打扮是非常入时,身上的衣服,首饰,和小挎包看起来都是高档货,根本看不出是在工厂上班的人。而且还有一点,就是……尔童也有些难以形容。这蓉姐的衣服有些暴露,深深的乳沟和两团雪白的乳肉让尔童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短到大腿根的牛仔短裤下套着黑丝袜的丰满大腿更是让他浑身冒汗。而最让他觉得不自在的,是他总感觉蓉姐好像刚刚做了那事,眉梢眼角间都是女人刚刚经历过性高潮的那种媚态,就像素琴每次被他操得浑身瘫软时那样。
难不成她刚刚是让别人操了,所以才耽误了时间。尔童心里嘀咕,但马上觉得这样妄自揣度对帮助了素琴的她不敬,赶紧收敛心神。蓉姐则在打招呼之后满脸潮红地问素琴道:“这就是你的……童童啊……挺不错的小伙子……你不是说……他要考技术员……”
“托各位大哥大姐的福,已经过了。”尔童毕恭毕敬地回答着,心里却忍不住再次感到疑惑。这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话的时候都像喘不上气?
“嗯……好……我们素琴……现在可不是普工……唔……以后至少还要……继续爬个班长才配得上哦……”蓉姐就这样奇怪地说道。
尔童认真地点头:“是,我会努力的。”
“好,素琴……我们去买衣服……”蓉姐说着,突然又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素琴赶紧道:“蓉姐,你不舒服吗?那我们下次再说吧?”“没事……”蓉姐软绵绵地转身,尔童觉得她的双腿似乎有些颤抖。但他不敢多看那双裹着黑丝袜的诱人美腿,转过目光看着身边商场上的广告牌。等蓉姐和素琴手挽着手,或者说素琴搀扶着蓉姐一起走进商场大门的时候,他才保持着距离跟了上去。
据说有吃饱了没事干的科学家研究过,男性在陪女性逛街的时候,忍耐限度都是七十二分钟。尔童大概就是在这个时间感到坚持不下去的。如果只陪着素琴倒还没什么问题,逛一天他也乐意,但现在还有个蓉姐,他始终觉得不自在。这种不自在越来越强烈,然而素琴还一件衣服都没有买。
倒是蓉姐先发现了这一点。这段时间过去,她脸上的春意已经愈来愈浓,说话的时候也总带着一种撩人的意味:“素琴……你家童童难受的很唉。要不你让他自己去呆着,我们两个还逛得自在一点。”
真不知道她老公怎么吃得消这样一个少妇的。尔童想。如果素琴是这样,他肯定无时无刻不想操她。素琴也发现了他浑身难受的样子,便歉疚地对他说道:
“我们估计还要一段时间,你要是难受,还是别一起了,找个地方坐坐吧?”谢天谢地。尔童忙不迭地答应道:“行,我一个大男人,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只会碍事。刚才那家商场后面有个网吧,我去那里等你吧。”“我买好了就给你打电话。”两人很快就商量好了,尔童转身走出商场,而素琴再次和刚刚打了个冷颤的蓉姐一起,慢慢地继续在琳琅满目的衣服之海中畅游起来。
这一次逛街,素琴花费了比尔童想象中多得多的时间。他在网吧看完了一部电视剧,又玩了会游戏,然而素琴还没有打电话回来。天色渐渐黑了,尔童等得心焦,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电话。得到的却是素琴带着歉意的回答:“哎呀……我还有鞋子没买……还要一会儿。”
都快八点了。但尔童知道急也没用。既然这次让素琴出来买衣服,那就要让她满意才好。他静下心来继续趴在电脑前,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手机铃声才终于响起。
“怎么办?没车回去了。”片刻之后,尔童提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在公交站台上发起愁来。现在已经快十点了,有不少公交车已经停止运营。当然,还有几路车去他们工厂的那个方向,但等到一个小时以后他们还要转车,那时候就真的是没车了。
“对不起啊童童。”素琴不好意思地垂着头:“是我又想便宜,又想好,很难买……”
“姐,你跟我说对不起啊。”尔童摇头:“要是我有钱,也不会让你这么难买衣服……好啦好啦,衣服都满意就比什么都强。好不容易来买,就要买好。”不管怎么说,买漂亮衣服总是年轻姑娘最喜欢的事情,或许没有之一。所以素琴也开心地笑了:“我以前都没想过能穿这么漂亮的衣服。”“以后就要习惯了。我们可是要当城里人的。”尔童豪迈地挺着胸:“要不我们打的回去?”
“那得多少钱?”素琴吃了一惊:“别开玩笑了。”尔童困扰地反问道:“总不能在大街上过一夜吧。”素琴想了想,还是有些迟疑地掏出一张卡片:“其实,蓉姐刚才走的时候,借了我一张这个会员卡……”
尔童抢过来一看,是一张连锁酒店的VIP会员卡。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张金色的卡片,好奇地问道:“蓉姐经常出差吗?有这样的会员卡。”“没有啊,她从来不出差的。”素琴也有些疑惑。小两口研究了片刻,想不明白。不过这并不重要,所以他们也不在意:“蓉姐给你这个卡是……”“她知道我们没车回去了,就说让我们去酒店住一晚上。用她的卡可以打折。”素琴有些不安地低声道。
“那她自己呢?怎么回去?”尔童既感激,又好奇。
“好像有人开车接她。”素琴笑道:“买完衣服就急匆匆地跑了。”“真是的,既然有车回去,把你也捎上不好么。”尔童嘟哝了一句。
素琴马上白了他一眼:“人家肯定不方便嘛,你真是贪心不足,别人帮我这么多。”
尔童只得笑道:“知道知道,我就是这么一说。姐,你看着办吧。是打的回去,还是住酒店?要不在街上坐一晚上也行。”素琴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还是都问问要花多少钱吧。”他们很快就问到了答案。尔童最后总结道:“出租车这时候要收夜间费……我们那么远,还要收百分之三十的返空费……算下来得大两百。那酒店用这个卡打折只要一百多,还是住下来划算。”
素琴也只得同意了在城里的酒店住一夜,否则就要露宿街头,因为附近都是繁华地带,没有他们习惯的那种小旅馆。他们颇为紧张地在附近的连锁酒店里开好了房间,当他们进入十多层高的客房之后,才终于一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最普通的标准双人间,但仍然是小两口从未见过的环境。尔童马上跑到窗边,看着灯火流离的城市,兴奋地喊道:“哇。”素琴则面对雪白的床单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良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衣服放下,然后便走向卫生间:“我先洗澡了,逛了一天,又热又累。”尔童则已经被都市的夜景彻底迷倒。和远远地在城市边缘的山顶上眺望不一样,现在他正身处这璀璨的天堂中央。虽然明天一早他们就得离开,而下一次再来不知道在多久以后,但无论如何,他第一次确确实实地触摸到了那些灯光。
此刻他在窗口前完全挪不开步子,表情虔诚地伸出指尖,分辨着那些灯光的温度和质感。他完全忘了要和素琴一起在酒店的卫生间里尝尝鲜,直到素琴洗完澡,催促他几次之后,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卫生间。
等他离开卫生间之后,才看到素琴身上包着一块大浴巾,正坐在床边,一边整理那些衣服,一边算账,伴随着时不时的叹息。于是尔童只得忍住再跑回窗前的欲望,坐倒素琴身边笑道:“姐,你就别唉声叹气的了。买了就买了。都买了什么衣服啊?”
“一条裙子。”素琴举起一件半透明的吊带裙,嘟哝着:“商场里的衣服真贵。你看这条裙子才几块布?就一百多。”她继续拿出衣服:“这个短袖,在夜市摊上最多二十块钱。在店里就上百。这七分裤也是八九十块。还有这鞋……蓉姐还要我买了两条丝袜。”
“高跟鞋?”尔童见她心疼,便故意嘲笑起来:“姐,你穿过高跟鞋嘛?行不行啊。别摔断腿。”
“不会穿也要学啊……这鞋就三百多,还买了套西装裙,就这套,五百多!
我的天。还不算配套的衬衣,也花了百把块。”素琴肉疼的紧:“一千多块就买了套衣服,响都没听到一声,就没了。还不够,还找蓉姐借了五百。”但尔童并没有多想这些衣服的价钱。这些衣服对他来说确实贵的有些离谱,但他觉得值。他侧转身在那些衣服里翻了一会,突然道:“姐,这是啥。”“我也给你买了套,正好碰到打折。”素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买这么多好衣服,你……”
尔童皱着眉头:“姐,你是要见人,不买不行。我天天呆在生产线上,买这么好的衣服干嘛。白白糟蹋了。能退不。”
“打折的,不退。”素琴赶紧道:“童童,你这一套也就两百来块,和我这些比很便宜了。你总要出去的吧?今天看着你穿的土里土气的,我穿着这些好衣服,也穿不住。”
尔童没有说话。给素琴买衣服他舍得,但自己买这么好的衣服他就心疼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穿的光鲜亮丽,他还年轻,这年纪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不喜欢打扮好一点。他又不是贱。问题是,他们这些打工的人,早已经习惯了把钱折算成时间或者工作。每花八块钱,他就要在机床前干一个小时。买一件一百块的衣服,他就要付出一天辛劳的代价。而现在这套班尼路的休闲装,虽然打了折,但他也很容易就算出来,这大约要他取放一千次模具,使用四千次气动螺丝刀,在托盘上摆放两万颗手机边键……买了这套衣服,这么多活就白干了。
所以,他们才会自然而然地节俭起来。
素琴显然也在这么计算。两人一起叹了口气,但接着又一起笑了起来。尔童也不想素琴心里不舒服,便不再提:“行了行了,买就买。我也当技术员了。对了,你那个化妆……”
“化妆品倒没花什么钱。蓉姐说,我皮肤好,也白,不用擦什么,眉毛也好看,不用画。就买了一支唇彩,一支眼影笔。我现在去练练,你帮我看看啊。”尔童坏笑:“你长这么大都没化过,别涂的和猫一样。不化妆不行么。”素琴无心理睬他的玩笑,叹着气:“我也发愁这事,就问了蓉姐,她说化妆是礼仪,是表示尊重,表示我为了和你见面而精心做了准备什么的,巴拉巴拉一大堆……反正就是重要场合一定要化妆。”
尔童也知道这是必要的,便不再多说,而是笑道:“那你好好练练。别出丑啊。”
“嗯。”素琴拿起化妆品,却没有马上便开始练习,而是拿起那条裙子:
“童童,这裙子我换上,你帮我看看,我总觉得不合适,这布也太少了,料子又薄。肩膀上就两根带子,胸口也露着肉。”
“行。”尔童倒不以为意,反而两眼放光。素琴便拿起化妆品和裙子,进了卫生间。尔童此刻便无心再去看夜景,又兴奋又期待。很快素琴便瑟瑟缩缩地从卫生间出来,小声问道:“怎么样。”
尔童的眼珠子已经不会转了。他张着嘴巴,愣愣地看了半晌,才猛的吸了口几乎流出来的哈喇子,兴奋地跳了起来:“姐!你还能这个样儿!都变了个人!
好看,好看。”
素琴确实是像变了个人。虽然只描了两道淡淡的眼影,但一下子抹去了她身上的土气,整个人都散发着妩媚的韵味。而淡红的唇彩则让她本就红润饱满的唇带上了湿润的光泽,性感而魅惑,魅惑得尔童情不自禁地就想马上品尝。从小到大都扎个马尾辫,除了洗头的时候会披散开的乌黑长发现在也盘在了脑后,雪白的脖颈更显柔嫩修长。
如果硬要说她还有什么地方不如城里姑娘,大概便只有自信了。素琴微微弓着腰,一只手掩在胸前,局促不安:“蓉姐真是,非要我买……这裙子根本不能穿……”
尔童光是看到她裸露在外的线条优美的肩部,和刚过膝的碎花裙摆下白皙的腿,就觉得有些兴奋起来,笑道:“姐,你这样我怎么帮你看。”素琴只得放下遮在胸前的手臂。这件吊带裙,对穿了一辈子严严实实的衣服的素琴来说,确实是有些太暴露了。因为是吊带裙,当然没有领口可言,除了肩膀和锁骨,就连雪白的大奶儿也露出两大片,甚至还能看到一段深深的乳沟。
就连看了不知道多少次那对大奶儿的尔童,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幅景象。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向素琴走了一步,吞着口水道:“姐,蛮好看啊……”“你要是不在乎我给别的男人看了,我就穿出去。”素琴白了他一眼,淡妆之后的轻嗔薄怒更显娇媚动人。
尔童可不愿意和别的男人分享那幅美景,素琴的大奶儿,可是他一个人才能看的。但现在素琴穿着这裙子,恐怕一弯腰就会被别人看个通透,甚至奶头儿都会被看到。所以他也不敢大意:“里面再穿个背心就行了吧……短袖也可以。”素琴照他说的,在里面加上了一件旧短袖衫。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总算不会再被人看到尔童的那两个宝贝了。素琴也自在了不少,接着又试了那套短袖衫加七分裤,这一套倒没什么问题,是一套青春活泼的休闲装。但当素琴最后一次换上那套正装出现的时候,尔童听到哄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好像被一下点燃。
这套衣服当然绝对不会有任何暴露,相反,它严实得密不透风。但无论是上身那让素琴一下子气质优雅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的,笔挺的西装,还是西装内那在严肃中增添了一抹韵味的女式衬衫,都剪裁合体,让素琴简直是闪闪发光,难以直视。
而紧紧包裹着素琴那不算大但滚圆挺翘的屁股,和纤秾合度线条优美的大腿的黑色套裙下,是她第一次套上肉色丝袜的小腿。素琴的腿虽然形状和曲线无可挑剔,但毕竟是吃过苦的乡下姑娘,所以腿上的皮肤并不那么完美,而是有几道小小的伤痕。但现在这丝袜遮掩了所有的这些瑕疵,让她的腿如同珍珠般光滑细腻,而且更加突出了那修长和挺拔。即使尔童对腿并没有什么特殊嗜好,现在却也挪不开目光。
更要命的是,素琴的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漆皮高跟鞋,虽然款式并不张扬,鞋跟也不算太高,但仍然让素琴圆润精致的脚踝和秀美的脚背绷成了一道诱人的曲线。这道完美的曲线点燃了尔童心中的某个角落,让他忘记了呼吸,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素琴美得难以形容的双腿。
素琴马上就感到尔童的目光烧得她浑身发热,赶紧稍稍背过身,有些紧张地垂着头:“没什么问题吧?那我脱了。”
“别!别脱……”尔童赶紧抢上前一步,喘着粗气:“我再看看。”“有什么好看的……”素琴不安地绞着手:“这高跟鞋穿着好不舒服……”“什么都好看……”尔童死死地盯着素琴,眼中熊熊燃烧着两团火焰,声音也有些嘶哑:“姐,你现在和城里人已经没什么两样了……”素琴胆战心惊地等了片刻,她当然发现了尔童的异样,所以很快就忍不住想要逃开:“好了,看够了吧……”
尔童回答她的,是一个有些粗鲁的拥抱。他直接把素琴抱起来走向床边:
“姐,我受不了了。你今儿太好看了,我要操你。”素琴知道不妙,赶紧伸手撑住他胸口:“你别急啊!姐又不是不给你……先把衣服脱了……”
尔童粗声粗气地回答一声“不脱”,便伸手去撩她的西装裙。
“不行!”素琴又羞又恼,还有些生气:“这衣服好几百块,一次都没穿出去就给你弄皱了怎么办!姐要生气了。”
尔童愣了愣,有些沮丧地住了手。素琴一把推开他,从床上逃下来,拼命抹平已经被尔童弄出的两道皱褶,心疼地嘟哝着:“你看你,气死人。要不是这衣服料子好,这褶子怎么办。你要操姐,姐脱了衣服让你操,不是更畅快么。”说完就走向卫生间:“你再闹,姐可一个月不理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尔童也知道刚才自己太任性了,只好跟着素琴,期期艾艾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看到姐化了妆,穿着这个西服,就莫名其妙地有点忍不住,就想操这样的姐……”
见他服软,素琴也就心软了。这孩子确实没见过自己这样的打扮,因为新鲜而感到刺激是正常的。更何况他是对着自己亢奋,作为女孩子,素琴心里其实还是非常骄傲的。要不是那西装太贵而且不能皱,素琴也愿意满足尔童这么个小小的要求。
所以她在卫生间门口回头,嫣然一笑,:“好啦好啦……童童,你先回去。
那个,你喜欢我今天这样,那我一会儿不洗脸……”说到这里,她两颊发热,声音也小了下去:“就这样化着妆让你操,行了吧。”“哎。”尔童马上就开心起来:“好啊好啊。”但他还是有些不满足,像小时候一直都是素琴的跟屁虫那样跟了过去,嘿嘿笑着:“姐,那丝袜也别脱,行不?丝袜和高跟鞋,都穿着。这两个总不会皱吧……”“穿着鞋子袜子?”素琴睁大眼睛,脸蛋红得像火:“童童!你变态。”说完就砰地一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但尔童满足地哈哈大笑,因为他知道,素琴虽然嘴里骂他变态,但还是会照做的。他回到宽大柔软而且绝不会响的大床上,兴奋得乱滚,然后又坐起来嘿嘿傻笑。正当他笑得开心,素琴终于从卫生间探出头来,满脸羞涩。尔童马上笑着跳起来,张开双臂:“姐,快过来。”
“羞死人了。童童,你干嘛要姐穿着这些东西,大变态。”素琴红着脸儿,逡巡片刻,还是瑟缩着从卫生间走了出来。果然和尔童想的那样,全身上下就只穿着那双丝袜和高跟鞋,一只手捂着大奶儿,一只手捂着小屄儿,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这样子更让尔童兴奋,再加上她走过来时高跟鞋敲打着地板的声音,每一声都敲得尔童的大鸡儿更硬起来一圈。才堪堪到了尔童够得着的距离,他就一下子跳起来,用力把素琴摁在床上。
素琴嘤咛一声,转过头去,也不敢睁开眼睛,就这么提心吊胆却又充满期待地等待着尔童的侵入。但片刻之后,尔童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热烈而直接地就开始操她。素琴有些奇怪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却看到那坏家伙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大腿。她又好奇又害羞,忍不住问道:“童童,你干嘛呢……”尔童这才吞了口口水,盯着素琴的腿,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姐,我看了你这么些年,第一次发现你的腿这么好看。”“腿……有什么好看的……”素琴又害羞又高兴,轻声嘟哝着。但尔童充耳不闻,仍然死死的盯着素琴的大腿根。丝袜的蕾丝边就在那个地方,紧紧地勒着那一段圆润和丰满,并且微微陷了下去。就是那一圈微微的凹陷,格外动人,把那一片肌肤的柔嫩表现得淋漓尽致。
素琴越发不安,扭动起身体来,两条修长的腿也时而微微张开,时而绞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多美,多性感,多诱惑,但尔童知道。他伸出手,从素琴的大腿根慢慢摸向脚踝。素琴更加难过,娇嗔起来:“你慢慢看,姐睡了。”尔童他赶紧停止欣赏此生第一次见到的景致,扛起素琴的两条腿,大鸡儿轻车熟路的顶入了素琴已经湿淋淋的小屄儿里。接着,便热烈而有力地抽插起来。
但这次多少有些不一样。虽然尔童比平日里更激烈地横冲直撞,但他却歪着头,目光一直停留在素琴的脚上。在激烈的动作下,高跟鞋很快就从素琴脚上松脱,挂在她脚尖摇摇晃晃。不久之后又是啪嗒一声,其中一只掉了下来。
尔童按捺不住,一边挺动身体,一边就抓住了那只圆润纤柔的脚踝。素琴一边呻吟,一边好奇地睁开眼睛,却看到那家伙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秀美的小脚丫儿,那留流着口水的模样像是要一口吞下去。
他确实这么做了。正在素琴不由自主地想缩回那只脚时,尔童突然凑过去,亲了亲那只脚背。素琴大吃一惊,丝袜包裹的五颗圆润可爱如同未打磨的珍珠一般的脚趾头一下子绷紧了,把脚背绷成了一道性感的弧线。这样的反应尔童更加亢奋,他一边继续猛冲猛打,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把素琴的脚举高了一些,亲了亲脚底。
那地方可是极其敏感。素琴白嫩的身子剧烈颤抖,脚趾头紧紧蜷起,画出一道和刚才形状不同,却一样优美的曲线。她双眼迷离地看着丝袜被尔童的一点点口水打湿后的,有些怪异的反光,突然见到尔童似乎是想把自己的脚趾头含进嘴里。
素琴大吃一惊,刚才尔童所做的,已经是她能接受的极限了。她赶紧叫道:
“童童……不行……你要是敢……姐以后再不和你亲嘴了……”尔童一愣,接着就嘿嘿笑了起来,加大力度狠捣了几下,同时喘息道:“姐……你脚太好看……我没忍住……好好好……我不亲……”说完就把素琴的腿架在肩膀上,埋下头专心致志地苦干起来。
“童童……你今儿吃药了……”虽然不能接受尔童太过分的动作,但刚才对素琴的脚做的那些举动,也给她带来了一种别样的刺激。她也显得有些亢奋,纤长的手指死死抓着雪白的床单,美丽的双腿缠着尔童的脖子,浑圆的屁股则迎合着尔童的动作一下下挺动着。
虽然动作激烈,但宽大的席梦思床却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有床单逐渐皱起。
不知过了多久,素琴的呻吟变得如泣如诉:“童童……姐的小屄儿……给你捣穿了……”
尔童则显得有些亢奋过度:“哎呀,姐……我要射了……”“现在可别把……姐肚子……搞大了……”素琴喘息着,有些不安。尔童当然知道。他操了素琴这么些年,一直非常小心,一次也没有搞大过素琴的肚子。
他及时拔了出来,但和以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猛地转身,握着大鸡儿顶在素琴的腿上,呻吟着喷射出来。
“童童……你搞什么……”素琴浑身无力地支起半身,看到一大滩白色的精液正从自己的丝袜上缓缓滑落。而尔童正呆呆地看着这副香艳的情景,像是不会呼吸一样。
这家伙,今天太反常了。素琴心中疑惑,慢吞吞地爬起来,便想脱去丝袜。
但尔童突然伸手乱抹,素琴猝不及防,看着自己那条丰满的大腿被他抹得亮晶晶的,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时,突然又发现了尔童仍然非常亢奋,不由得低声惊呼道:“童童,你怎么回事……怎么还是硬邦邦的……”尔童的大鸡儿确实还保持着高高挺立的状态,甚至比刚才更显张牙舞爪。素琴看着它,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尔童则转过脸来,看着素琴,鼻息粗重地说道:
“姐,我也不知道……今儿特别高兴,特别兴奋……我还想操你。”被这家伙一夜操两回对素琴来说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毕竟年轻。但以前多多少少都要休息片刻,而不会这样连续作战。素琴有些紧张,但尔童已经转身搂住她肩膀,笑道:“姐,我是太高兴了。以前我想过多少回在这城里操你,现在变成真的了……只操这么一回可不够。”
“真是的。”素琴咬着嘴唇,其实她也幻想过像那些青春偶像剧中的女主角一样,在这金碧辉煌的城市里工作,生活,被人疼爱。如今这些幻想至少有一部分短暂地成为了现实,她也希望能多享受一些这样的感觉,就算将来没有机会再次重复,也能留下更深的印象。
所以她眼波流转,羞涩却又满脸幸福:“你不用歇会啊。”“不用……刚才我太兴奋了,那么快就完事了……”尔童笑道:“这次慢慢来。”
“嗯……”素琴再次低头,看了看丝袜沾满精液的那条腿,轻轻打了尔童一下:“既然你还想来,那就别搞得脏兮兮的,还要洗……”“洗什么洗。”尔童打断了她的话,突然把她抱了起来,走向窗前。素琴低呼一声,便知道他想干什么。她也不反对这样,只是伏在尔童肩上,双颊如火。
果然如同素琴所料,尔童把她轻轻放在窗台上,背靠着明亮的玻璃,身后就是璀璨的灯火。素琴注视着尔童的眼睛,他明亮的瞳仁中也映照着无数的光点。
这样的景象让素琴也不由得双眼迷离,微微闭着眼睛,淡淡的眼影和长长的睫毛在天堂的光彩散射下散发着无尽的风情。涂着唇彩的双唇更是带着一种幽暗的晶莹,微微张开,轻轻颤动,吐着香甜火热的气息:“童童……”尔童只是捧起素琴的脸,轻轻吻上她的唇。刚刚已经激情过一次,所以这一次他不像平常那样简单直接甚至略带粗鲁,而是表现出了难得的温柔。他轻轻地含着她的唇,轻轻地吸吮,轻轻地用舌尖探索,像是在品尝唇彩的味道。接着轻轻地扫过她的齿缝,然后轻轻地缠上了她的舌尖。
素琴不知不觉地搂紧了尔童的脖子。她喜欢尔童的热情,喜欢尔童的粗鲁,现在也喜欢尔童的温柔。她意乱情迷地喘息着,将舌尖送进尔童嘴里,任他恣意品尝。良久之后二人唇分,尔童才深情地注视着灯光掩映下的素琴,动情地低声道:“姐,你真好看。”
“嗯。”素琴靠在玻璃上,双手搭着尔童的肩膀,深情地回望着他,自然而毫不做作地回应道:“来操姐吧。”说完便张开大腿,翘起足尖。
白嫩的腿和小腹之间是一小片淡淡的毛儿,刚刚被操过一次的小屄儿还有些湿淋淋的,两片红艳艳的花瓣儿微微挺立,左右分开,露出那道微张的小缝儿。
小缝儿顶端的那颗花骨朵儿则微微探出头来,像是随时会尽情绽放。
但尔童这次没有着急。他先伸出双手,握住素琴胸前挺立的大奶儿。一边拨弄着刚刚被操得挺立起来的奶头儿,一边揉搓着滑腻温软的乳肉。他专注地把玩着这对美丽到极致的尤物,注视着大奶儿侧面晶莹剔透的肌肤随着自己手指的动作,映照的那一抹城市的灯光变幻莫测的模样,丝毫也没有发现素琴已经有些受不了了。她没有压抑自己,而是轻声呻吟着,火热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意:“童童……一边操姐一边玩姐的奶,好么……”
尔童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微笑着亲了亲素琴的唇:“姐,想挨操了啊。”“嗯。想。好想被童童操。”素琴伸出舌尖,期待地舔了舔唇彩已经被尔童吃去不少而更显诱惑的双唇。他们就是这么热情奔放,而且简单直白,但无论任何人,都不能指责他们荒淫放荡。
尔童再次亲了亲她的脸颊,便扶起坚硬滚烫的大鸡儿,顶住了那鲜嫩的小屄儿。他继续保持着温柔的动作,没有一杆到底,而是轻轻地磨蹭了几下那柔嫩的花瓣,沾上涌出的滑溜溜的水儿,然后才缓缓顶入。他仔细感受着大鸡儿被一圈圈嫩肉吞没时那妙到毫巅的快感,却觉得今儿素琴的小屄儿格外的火热,格外的紧窄,正在用力吸吮,舔舐。于是他看向媚眼如丝的素琴,轻声道:“姐,你小屄儿今儿好像特别紧。”
素琴也在仔细感受着火热粗壮的一根侵入自己身体时那难以言喻的快感,直到大鸡儿的顶端终于触到小屄儿的底上,她才娇喘着回答道:“你还不是一样……今儿不但要连着操姐,还特别硬……其实,姐今儿也特别高兴……姐也想过在城里让童童操……以前还以为只能想想……没想到今儿成真的了……”尔童一边缓缓抽出大鸡儿,卡在小屄儿口子上,停下动作:“在城里操姐都特别舒服。姐,你喜欢吗?”
“喜欢。”素琴挺起屁股,把大鸡儿吞入体内:“要是每天都能在这样的地方给童童操就好了。”
“嗯。我也想这么天天操姐。”尔童满足的脸上带着期待:“会有这么一天的。”
素琴也是一样,春水横流的眸子里闪出一抹希冀的光彩:“你现在这么说……姐信呢……”
尔童微笑起来,加快了动作。两人互相凝视着,彻底和对方融为一体,温暖的情意似乎都像从两人之间流淌出来。随着动作逐渐加快,素琴微微扬起脸,挽起的头发在摇晃间变得蓬松,散落的几缕飘荡在雪白的耳朵和脖子之间,摇得摄人心魄。胸前那对大奶儿更是被尔童操得一晃一晃的,艳红的奶头儿划着美丽而诱惑的弧线。但尔童今儿最关注的,还是她那双第一次套上丝袜的美腿。片刻之后,他又一次架起素琴还套着高跟鞋的那条腿,高高举过肩头。但他没有再去啃,而是注视着亮晶晶的沾满了精液的大腿,注视着灯光把丝袜照得五光十色。这些光有些凝立不动,有些流淌不休,即使只是那一小片丝袜,也变幻万千。
光是有灯光是不够的。只有灯光映照在心爱的人身上时,才是天堂。尔童出神地看着,直到素琴娇嗔起来:“童童看什么呢……操姐的时候都不专心。”尔童哑然失笑,收回目光,专心挺动大鸡儿,动作不粗鲁却结结实实地顶在素琴最深处的花心儿上,每一下都把素琴顶的一阵哆嗦。一边顶,一边低喘道:
“姐,我在看灯呢。我不是说过嘛,等我们成了城里人,我就要这样一边操你,一边看着外面的景致。”
素琴回头看了一眼,撅起了动人的双唇:“这么好看,只顾着自己看。”尔童笑道:“姐,你也想看啊。”
“嗯……谁叫你那么说的……搞得姐也想一边给你操,一边看景致。”素琴不好意思地笑着:“童童,换一下呗。”
“好。”这样的要求尔童当然不会拒绝。他把素琴抱下窗台,素琴转身面对着铺满天地之间的灯火苍茫,呆呆地站了片刻之后,弯下腰去,对着尔童翘起了浑圆的屁股。
尔童扶着那两团雪堆般白嫩却又紧致结实的嫩肉,微微掰开,露出迷人的小屄儿,挺着大鸡儿缓缓插了进去。一股亮晶晶的水儿马上涌出,顺着素琴的腿滑下,在丝袜上划出长长的一道。两人却对此浑然不觉,而是一起看着窗外美丽的夜景。
酒店里只剩下啪啪的撞击声和低沉的喘息。在这样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夜里,一定也有无数尘土被一阵风幸运地吹起,高高地飞扬起来,一直飞向天堂。
第七章、迷茫
转班之后的当天,班长正式宣布了尔童已经成为技术员的消息。伴随着任命文件一起交到尔童手上的,是新的,领口带着一道黄边的工作服,以及新厂牌。
尔童一有空就会悄悄拿出新厂牌看一眼,每次看到职位那一栏已经从普工变成技术员,尔童的嘴角就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笑容。
老胡负责的机床中划分了四台由他来维护,另三位技术员则都减轻了两台的负担,都乐得合不拢嘴。普通工友们也绝大部分表示了高兴。因为技术员不够的时候,他们经常要等很久才能解决问题。技术员越多,他们机床的故障就越是能及时得到处理。而这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收入。
尔童又一次暗暗感叹运气好,作为一个新人却能在这么融洽的环境下踏出新的一步。所以他最后大方地笑道:“好,好。我请,应该的,多谢各位大哥这段时间帮忙。杨哥,明哥,胡大哥……月底放假了,在镇上找个好馆子,我们好好搓一顿!”
自从老黄出事以后,气氛一直压抑的生产线上终于又一次洋溢着欢声笑语。
尔童精神百倍地开始了身为技术员的第一天工作,之前已经跟老胡学了两个月,到了最后这个把星期,尔童实际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老胡经常把机器丢给他,自己跑去打盹。只有清洗模具这件事,因为清洗液的高度腐蚀性,所以老胡还不敢交给他,而是一直亲力亲为。
现在尔童也要做这件事了。他多少有些紧张,但看了老胡做了那么多次,他实际上已经掌握了这简单的操作。只要把清洗液倒进子模的坯槽内,等堆积甚至板结的金属屑被腐蚀,溶解,松脱,然后清扫出来。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弄到自己身上。
尔童当然格外小心。
在新鲜的忙碌中,技术员尔童的第一天悄然结束。
下班铃声打响之后,尔童没有再像其他工友一样跑着去排队。身为技术员是必须晚走十分钟的,因为要和对班的技术员完成交接工作。日班和夜班使用的是同一批机床,而这些机床每天的状态都会发生改变,那就必须让对班的技术员有所了解。
和尔童交接的技术员也只比他大上两三岁。对这位新上任的同事表示祝贺之后,他马上进入了工作的话题:“机床情况怎么样。”尔童掏出一张纸,一边看一边报告:“四百三十一号机今天一天都没换刀,虽然现在做的还可以,但是我看到刀头已经磨损得很严重了。你一会得费心多看着一点。”
“嗯。那台机主轴好,刀不容易坏。”这些机床的情况,对方显然比尔童熟悉得多。
“四百三十二号……我是七点半换的刀,现在还没磨合到最佳状态。三十三号,情况良好。三十四号,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点摆刀,我今天调整了好几次都那样……不过做出来的货还行。”
“不是刀的问题。那台机的底台有一点很轻微的晃动,眼睛看不到的。不管他,没出什么问题,产品也在合格范围就行。”“哦!我想来想去,就没想到不是刀和主轴的问题,是底台不稳!”尔童这才恍然大悟:“多谢陈哥,又学到了。”
对方笑着摆手:“不客气。我们现在配合好,把机器管好就行。”“嗯。三十五号,B模子模的一个螺丝孔磨损有点厉害……”尔童仔细向对方传达了十台机床的最新状态。对方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我心里有数了。哥们回去歇着吧。”
“哎,好。辛苦啦。”尔童感激而又开心地笑着,和对方交接完毕之后,马上抱着已经整理好的资料跑向皮主管的办公室。
“进来。”尔童敲门之后过了片刻,才听见皮主管的声音。他刚刚推开门准备打招呼,就听见皮主管带着怒意的声音:“……你们就这么不负责任?”尔童吓了一跳,站在办公室门口,惶恐不已。但随即他看到皮主管只是在打电话,并不是冲着他发火。
是哪个班组要倒霉了吧。尔童回想了一下自己今天的工作,确信没有值得皮主管发怒的地方,心中轻松了一些。而皮主管随即提高声音,满脸怒意地冲着电话里嚷道:“……我再三和你们客服强调过了……你说,这么大件的东西,我怎么从厂里搬回去?——行行行,算了算了,要不是你态度还好,我就给你差评了……都不容易,下次你们自己注意了。好。”
皮主管放下电话,转身看向尔童,苦笑一声:“不好意思。坐吧坐吧,在我这里不必拘束,随便点,就当是在老家。”他接过尔童双手呈上的那些资料,转身向着办公室一角喊道:“小宋。”
尔童这才注意到,那角落的一张小办公桌后坐着一位他上次没看到的姑娘。
听到皮主管叫她,姑娘赶紧小跑过来:“皮主管。”“把这些帮我送到资材部,还给郑主管。然后你就直接下班吧。”皮主管顺手把资料递给那姑娘。尔童偷偷打量了她一眼,看样子她就是皮主管的秘书或者文员,身材相貌都是普普通通,不过打扮得还算气质不错,也化着淡妆。
素琴现在也是干这差不多的工作吧?尔童想。他很高兴,这样的工作可轻松多了,在空调房里。比生产线上随着夏天来临而日甚一日的酷热相比,那可是一个天一个地。更重要的是,现在素琴既不会太劳累,也不会伤眼睛。
这可比什么都强。
那姑娘接过资料,回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小办公桌,便背起一只小皮包走向门口:“皮主管,那我先走了。”
“去吧。”皮主管点头。那姑娘向着尔童轻轻点了点头,便开门离开了办公室。门刚刚关上,皮主管就伸了个懒腰,丢了一支烟给尔童,然后靠在椅背上,打量着尔童笑道:“怎么样,第一天当技术员。”“多谢皮主管,还有我们班长他们帮忙,没碰到什么问题。”尔童凑上去为皮主管点燃香烟,回答道。
“有什么困难及时讲。要是被人打压针对,就告诉我。出门靠老乡,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可饶不了他。”皮主管仰着脸,把烟雾吐向天花板。
尔童则规规矩矩地坐着,笑道:“没有,班长和几个老技术员对我都挺好。
谢谢皮主管。”
“那就好。”皮主管又随口问了几句,最后笑道:“好了,你也下班了,回去吧。别让你那姐姐媳妇等久了。哈哈。”
尔童尴尬地连连摆手:“没、没有,不会。她可能还没下班呢。倒是你还要忙吧,我不打搅了。”
“没有,今天也没什么事,正准备回去。”皮主管虽然这么说着,但脸上却带着一抹困扰的神情。尔童想起刚进来时他在打电话,便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皮主管,刚才听到你在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皮主管无奈地苦笑起来:“嗨。我在网上买了台新彩电……原来那台是结婚的时候买的,坏了小半年,家里一直没电视看。这次网上特价,就买了一台。”尔童睁大了眼睛。城里人真会玩。他想。他毕竟是年轻人,虽然他和素琴只是农民工,自己没有条件网购,但对此多少有些了解。这年头,从鞋子、月饼到充气娃娃,从二手电脑配件到罐装空气,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在网上买到。
但买一台彩电这种事,尔童倒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么贵重的东西也在网上买?没有看到实物,真的没问题么?
所以尔童好奇地问道:“怎么了,质量不好吗?”“东西没问题。”皮主管摇头:“问题是他们发到厂里来了。——我在那个网站注册的地址是厂里,以前买些小东西也都是在厂里收的。因为我老婆也要上班,家里白天很少有人,所以厂里收快递方便点。但这次买的是彩电,我就专门交代他们给发到家里的地址……结果那边客服搞忘了,还是发到厂里来了。这边保安又是我以前打过招呼的,说有快递不用问我,直接帮我收,结果就这么收下了。”说到这里,皮主管满脸焦虑:“这么大件的东西,又怕个磕磕碰碰,我可怎么弄回家去。真扯淡……本来挺开心的事情,搞得一肚子火。”原来如此。虽然皮主管说的很多东西尔童听不明白,但他搞明白了最主要的问题:皮主管现在有一台新的彩电,在厂里没办法搬回家去。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我来搬。”
皮主管打量尔童一眼,微笑起来:“好,有你帮忙就好。其实这边叫保安帮我搬上车倒没什么问题,就是我家那边下车以后搬到家里麻烦。——耽误你一点时间跑一趟了?”
“不耽误不耽误!”尔童忙不迭地摆手。做人要知恩图报,皮主管帮他那么大的忙,出这么一点力气根本谈不上报答。
“那我们走吧。”皮主管笑眯眯地从转椅上跳了起来:“别搞得太晚。——你先到停车场出口那个保安亭等我,我把车开出来。知道是哪里吧?”“知道。”尔童开心地笑着,在办公室门口和皮主管分开,很快就来到了皮主管说的保安亭。果然看到里面有一只大纸箱,正是一台平板电视的包装。
“哥们,有什么事吗?”年轻的保安马上探出头来,看了尔童领口上的黄边一眼,算是客气地问道。态度和以前尔童当普工时的呼来喝去不可同日而语。
“哦,我来帮我们主管搬电视机回去。他去开车了。”尔童颇为开心地回答道。
“这是你们主管的啊。”那保安笑道:“你们很熟吗?进来坐着等吧。”这真是尔童第一次被保安这么尊重地对待。既因为他已经成了技术员,也因为他和皮主管的关系。但尔童看到停车场内,一辆黑色的比亚迪家用轿车正在启动,缓缓开了过来,笑道:“谢啦,不用了,应该是他的车过来了。”保安扫了一眼,便从保安亭钻出来:“是他。来,哥们,我们先搬出来。”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搬一台彩电那是轻而易举。皮主管的车刚停在保安亭门口,他们就把彩电塞进了比亚迪的后座。皮主管拿出两瓶王老吉丢给保安:
“小孙。辛苦你了啊。”
保安接过饮料,笑道:“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说着就跑进保安亭,为皮主管打开了起落杆。皮主管向他挥了挥手,向尔童喊道:“我们走吧。”尔童坐上副驾驶座,在皮主管的指导下系好了安全带。皮主管也递给他一瓶饮料,然后发动了汽车,平稳地驶出工厂。尔童喝了一小口饮料,从侧面看着熟练地操纵着汽车的皮主管,心中满是羡慕。自己将来会不会有这么一天,能在下班之后离开安静凉爽的办公室,开着小车,带着素琴,回到他们位于城市内部的家中?
有车就是方便。他们很快超过了一辆又一辆的泥头车和水泥罐车,几乎是弹指之间,他们就经过了已经变成工地的,来时路过的那片荔枝林。皮主管打开车内的音响之后,就到了镇上。尔童听着自己完全听不明白的外国歌曲,终于忍不住轻声道:“有车真方便。”
“那是你没碰到堵车。”皮主管苦笑起来:“三天两头堵,一堵就是几个小时。”
尔童只好跟着笑。堵车什么的,实在和他距离太遥远了,完全是他和素琴的世界里绝不会发生的事情。
“这车很贵吧?坐着真舒服。”不管怎么说,尔童这样的年轻人对汽车还是有着天生的兴趣的,此刻更是有些按捺不住兴奋和好奇。
“国产车,花不了几个钱。就是图个便宜,还省油。现在油那么贵。”皮主管着操纵汽车开上一条高速路:“要不是住的远,真懒得买。”“怎么不在近一点的地方买房子呢?”尔童好奇地问道。虽然时间没过去多久,但他们已经开出了将近十公里。这个距离确实有些远了。
“我是在老厂附近买的房子啊,就是为了上班方便,结果买了没多久,又把我调到新厂。没个车就真没法上班了。”皮主管满脸都是无奈。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最后皮主管驾车驶入城区另一个方向的边缘。
当他们接近一座在成片低矮的老房子和平缓的荒山之间异军突起的小区时,离工厂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二十公里。
尔童趴在车窗上,呆呆地看着那些数十层的公寓楼,直到皮主管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我们把电视抬下来。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找车位。——哎,以前买房子的时候没想买车,就没要车位。结果现在每次都要找临时的。”“哎,好、好。”尔童赶紧收回目光,钻出车外。虽说是抬,但皮主管实在没多少气力,大部分重量都是尔童扛着。他们把电视放在一栋高层公寓门口,皮主管气喘吁吁地再次钻进汽车,扭来扭去地在紧密相邻的公寓楼之间狭窄的水泥路上开远了。
这就是城里人住的地方。尔童抹了一把汗,抬起头,呆呆地仰望着这栋直入云霄的公寓楼。时间刚到九点,正是城市的灯火最辉煌的时分。但这栋公寓楼却似乎有一半没有亮灯。城里人都很忙吧。尔童想。这么晚还有很多人没下班,没回家。不对,似乎很多房间都没有人住的气息……奇怪。他搞不明白,便开始数这栋楼的层数,是二十八层。但数第二遍的时候又变成了二十九层。尔童难以置信,再数了一次,却又是二十八层。
于是他放弃了。反正二十八层和二十九层没什么区别。住在那么高的地方,就真像是住在天上一样吧?尔童注视着那些悬挂在半空中的灯光,满脑子都是那些关于天堂的想象。
终于,皮主管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哎,不好意思,久等了。”“没有没有。你先歇会吧。”尔童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皮主管,笑道。
“不用了。回家里再休息。”皮主管挽起袖子,看了电视机片刻,才终于鼓起勇气:“走。”
他们抬起纸箱走进公寓楼,皮主管上气不接下气地指挥着:“上里面那台电梯,直接到十五楼以上……好,慢一点,哎!呼呼、呼。”他们在十八层离开电梯,走向八家住户的一家。一位三十中旬的女子出现在防盗门后,仔细打量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招呼道:“我就说,你一个人怎么搬得动这东西,原来找了人帮忙。”
皮主管气喘吁吁地答应着:“这是我同乡,在我们厂当技术员。好了,电视也买了,现在满意了吧,老婆大人。”
尔童也赶紧打了个招呼:“嫂子好。”
两人抬着电视一进门,主管夫人马上就严严实实地在他们身后把门锁好了。
皮主管已经喘得如同风箱,但还是坚持着打开纸箱,和尔童一起,在格调简单素净的客厅墙边把电视机架好了,然后才一屁股瘫倒在沙发上,大口喘气。尔童正好奇地打量着这并没有多少陈设的小客厅,主管夫人已经端来了饮料和水果,同时皱眉数落道:“早叫你锻炼身体了。这还不到四十岁就这么虚。”“我哪有时间。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晚上一两点回来是家常便饭,时不时还要在厂里过夜。今天算回来的早,这都快九点半了。”皮主管有气无力地分辨道:“你还不是一样,说是学什么瑜伽,也没坚持。死活要买个跑步机,现在放在那里吃灰。——你上班可比我轻松多了。”主管夫人顿时火冒三丈:“我上班时间是少,但家里家务你碰过一下了?还有嘉嘉,你教她做过一次作业没有?”
皮主管叹了口气,不想争吵,而是无奈地笑道:“好了好了,老婆辛苦了。
嘉嘉睡了吧。有什么吃的?”
“睡了。反正也习惯了见不着你。今天沃尔玛有特价卤牛肉,我买了点。还有点基围虾,嘉嘉吵着要吃。我给你用微波炉热热。”主管夫人一边回答,一边就走向厨房。
尔童默默地听着这些城里人生活的细节。瑜伽和跑步机。沃尔玛超市和微波炉。这些东西,都是他没有接触过的。
“嚯!今儿有口福。我的红酒也端来。”皮主管解开衬衫的扣子,又把皮带松开一截,然后转向尔童:“别拘束。也没准备什么招待的,喝一杯再走。”“啊,不,不用了。”尔童站起身来:“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急什么,我送你回去。”皮主管用牙签挑起一块他夫人刚刚摆在茶几上的火龙果塞进嘴里:“来,先吃点水果吧。”说完就把果碟推到尔童面前。
尔童只得再次坐直了,挑起一块火龙果慢慢地吃着。片刻之后,主管夫人的声音就从厨房里传来:“面条要不要?”
皮主管嘴里含着好几颗提子,看着尔童含糊不清地问道:“嗯?”尔童摇头:“我不饿。”
“不用了!”皮主管喊了一声,主管夫人便端出一碟凉拌牛肉和一碟刚用微波炉热好的基围虾。皮主管也不等筷子,直接用手抓起一片牛肉便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对尔童笑道:“来,随便吃点。这又不是厂里,你也别把我当主管。”“那怎么行……”尔童虽然这么客套着,但皮主管的随意确实也感染了他,没有刚进门时那么拘束了。现在皮主管邀请,他也就大着胆子,夹起一只虾仔细品尝起来。这时主管夫人又端出两只高脚杯,杯中都装着半杯红酒,唠叨着:
“你也注意点形象,嘉嘉见样学样的,你别把她教得一点素质都没有。”“嘉嘉面前我又不这样。”皮主管接过红酒,放了一杯在尔童面前,自己则抿了一口,摇头道:“这酒还是不如上次那个。老婆,便宜没好货啊。下次还是买以前那牌子的,一瓶也就贵几块钱,味道可强多了。”“哎呀,这个我真不会喝。”尔童端着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然,他也喝过红酒,去年同村有人结婚,宴席上就有这玩意,他喝了小半杯,实在喝不惯这奇怪的味道。
“红酒,怕什么,才十多度。每天一杯,对身体有好处。比啤酒白酒好。”皮主管不由分说:“倒都倒了。”
尔童只得抿了一口,皱着眉头咽了下去。城里人喜欢喝红酒。要当城里人,也得学会才好。他只能这么想。这时皮主管又问道:“老婆,冰火新一集更新了吧,帮我下好了没?正好看看这新电视机效果怎么样。”“还冰火呢。”主管夫人不满地嘟哝着,走向刚刚买回来的电视机,打开了电源,嘴里却喋喋不休:“嘉嘉的学校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急什么。”皮主管脸上掠过一抹阴云,随即生硬地笑道:“嘉嘉明年才上小学。”
“才一年了,怎么不急!”主管夫人把一块内存卡插进电视侧面的插口,同时生气地数落起来:“对门刘姐他们,还有大陶的儿子……都找好学校了。就你还有心思悠哉悠哉。”
“他们是本地人,有这边的户口。”皮主管的声音有些烦躁:“我们户口在老家,有什么办法。”
“你倒是想办法啊。”主管夫人把遥控器重重地拍在茶几上:“买房子的时候,我就说买个学位房,你不买。现在怎么办?”“学位房贵多少?”皮主管也重重地把酒杯杵在茶几上:“当时我就说再等两年,还不是你说没房就不结婚。我们家里老人一点积蓄也都榨干了。除非把他们几斤老骨头称称卖了。”
“我就是想有个窝,很挑吗?你凭着良心说,我跟你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过份了?再说房价一年一个样,等两年我们还是买不起!——行吧,我也不管了。
你就拖吧。到时候让嘉嘉回你们螃蟹沟去上学去。还是让她去农民工子弟学校,和那些……”主管夫人满脸委屈,说话也有些口不择言起来。
尔童正尴尬地想着要不要赶紧告辞,皮主管已经低喝一声打断了主管夫人的话,表情严厉:“好了!有客人在,你少说两句。嘉嘉的学校我在想办法,绝对能解决的。你也累了,先去休息。”
主管夫人看了尔童一眼,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尴尬地向着尔童勉强一笑:
“抱歉,我先失陪了。”
尔童赶紧起身,看着她有些过于纤细甚至消瘦的背影消失在两扇房门中的一扇内。皮主管叹了口气,转向尔童笑道:“女人就是啰嗦,天天吵个没完没了。
不管她,我们喝酒。看会电视吧。这高清电视效果应该不错。”说完就按下了遥控器。
宽大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龙和骑士。尔童看了一会,完全看不懂。画面里的打斗根本没什么观赏性,而且这些外国面孔对他来说实在没什么辨识度,再加上要明白内容就必须盯着字幕,更是让他意兴阑珊。他一边小口抿着酒,一边想着该怎么告辞。但皮主管看得非常专注,时不时哎哟叫一声,或者连连叹气,所以尔童也实在不知道怎么打断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尔童终于下定决心,正准备起身道别时,皮主管突然重重一拍大腿,骂道:“真是扯淡。这新一季越来越垃圾了。一点逻辑性都没有。你觉得呐??”
尔童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接口。皮主管又喝了一口酒,不屑地摇头:“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
没想到皮主管吐起槽来也这么没完没了。良久之后,尔童才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我没看过这电视。这是什么片?”
皮主管顿时满脸失望:“啊,你没看过啊。这是现在最火的美剧。——你平时都看些什么电视?”
尔童老老实实地回答出一部青春偶像剧的名字。
“那种垃圾就别看了。有时间看看这些好剧吧。”皮主管对尔童报出的名字不屑一顾。
原来如此。国产的电视剧再火爆,城里人也觉得是垃圾。尔童想。要当城里人,要和城里人说得上话,也应该看看这些电视才行。
皮主管不爽地关掉电视,仰头喝干杯中的酒:“我送你回去吧。”“不用了皮主管。我自己回去就行。现在应该还有车!”虽然不敢确定,但尔童还是客套着。这时主卧室的房门被突然拉开,主管夫人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样,喊道:“这么晚你还出去?”
“送我这小兄弟回去啊。”皮主管奇怪地看着她:“别人专门帮我们搬东西回来,现在这么晚了公交车都没有,你让他走回厂里去啊。”“那你还喝酒?”主管夫人看起来担忧,愤怒又失望,清瘦的脸上绷出一道道浅浅的皱纹。
皮主管自知理亏,只好陪笑:“哎呀老婆,一杯红酒而已,我酒量你是知道的……”
“你到时候自己跟警察解释去吧。”主管夫人更加不满:“大华出事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皮主管顿时尴尬起来,不敢再说。尔童正要开口,主管夫人已经叹了口气,快步走到他身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百块钱,就往尔童手里塞:“小老乡,真不好意思。辛苦你这么晚帮忙,送你回去是应该的。但是现在查酒后驾车查的特别严,抓住了就要拘留,而且还容易出事。只能麻烦你自己打的回去,抱歉啊……”
尔童断然不可能要这钱。他打断主管夫人的话,笨拙地笑道:“没事啦,没事……应该的,皮主管帮我很多忙……现在还有车的……”说着就把钱放在茶几上,赶紧转身往门口跑。
“等一下。”尔童正要开门,皮主管突然叫住他,也叫住拿起钱想追尔童的主管夫人:“老婆,我那旧笔记本你卖了没?”“没有啊。”主管夫人站住脚步:“太老了,没人肯出什么钱收。我在网上挂了半年,都没人问。当废品卖又可惜了。”
“放在那里也是烂了。”皮主管径直走向小小的阳台。片刻之后,就提着一台旧笔记本电脑回到客厅,对尔童笑道:“来,你把这个带回去用吧。”尔童结结巴巴地摆手:“那、那怎么行!”他困惑地看着那台边角已经掉漆的笔记本电脑:“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好几千块吧,我怎么能要……”“什么贵重。”皮主管径直走到他身边,把笔记本电脑递过来:“五六年了都。……电脑这东西你知道,贬值快的很。你也听到我老婆说了,卖也没人要。
还不如送给你——你不是在外面租房住了吗?用得着吧。”尔童确实用得着。他也想每天下班回去以后,搂着素琴看一会电视。当然,有电脑那就比电视更方便了,还能上网,至少不会让出租屋那免费的网络浪费。
但他当然不能这么随便就接受:“不行,你们自己留着用……”“我要是用得着,就不会放在阳台上吃灰。”皮主管笑着指向客厅一角,那里有一台新的台式电脑:“这旧的对我来说性能过时了,只能看电影,上上网。
所以我去年自己装了台新的台式机,这台就一直丢在那里了。”“你其实根本没时间玩。”主管夫人低声嘟哝,但皮主管只当没听见。
尔童只好用力咽着唾沫:“那,那我给你们钱……”皮主管微笑起来:“你要我们的钱吗?”
尔童语塞。
主管夫人也笑着走过来:“好了好了,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啊。现在送不了你,你也不肯拿钱去坐车,那就把这电脑带回去,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赶快回去吧,你们厂挺远的。”
无论如何,皮主管夫妻俩现在的笑容都是真诚的。尔童也没办法再拒绝,更没办法再提什么钱不钱的。于是他只能满怀感激地提起笔记本电脑:“那,多谢皮主管……谢谢大嫂。”
“不客气。我们就不送了啊。”主管夫人优雅地挥手。皮主管则笑道:“过几天我生日,一起来喝酒。我介绍几个老乡给你认识认识。带你小女朋友一起过来。”
尔童顿时眼睛一亮。当然不是为了去认识什么老乡,而是至少可以趁皮主管生日的时候表示一下感谢。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客套,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好,我一定到。——你们回去休息吧。”
离开皮主管的家,尔童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离开小区之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毫不犹豫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不仅是因为确实没有公交车了,更因为他现在提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虽然这台旧电脑对皮主管来说像是垃圾一般被丢在一边,但尔童却觉得它是个宝贝。尔童从未拥有过自己的电脑,上学的时候当然不用说,现在出来打工,也是居无定所,很可能每年都要换个地方,自然不会买一台电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更何况,一台笔记本电脑要几千块钱。
所以,尔童从来没有过“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脑”这样的想法。而他对电脑的那些浅薄的了解,全部来自于网吧。但是现在,一台电脑就提在自己手上,磨损的外壳显得那么脆弱。即使有公交车,尔童大概也是不会去挤的。
坐出租车花了将近一百块钱,但尔童第一次没有觉得心疼。他兴高采烈地提着电脑跑回他和素琴的那间小小的斗室,一进门就看到素琴坐在床边发呆。连尔童回来都没注意。
尔童只得放下电脑,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却发现素琴盯着的是床沿上的一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对银色的耳环。
“姐,这是啥?”尔童马上感到了奇怪,因为这耳环一眼就能看出档次,绝不是素琴习惯戴的,在路边摊或者二元店里买到的那种廉价的小饰品。
“我们客户送的。说是这段时间卡得太严,老是麻烦我们。过意不去。”素琴似乎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办?”
尔童想了想,问道:“就送你一个人?”
素琴摇头:“我们蓉姐也有,她还多一条项链。”尔童顿时放心下来:“嗨,又不是给你一个人的,有什么问题。再说了,别人主要是给你们蓉姐的吧,顺带让你沾点光而已。”素琴仍然笑不出来:“可是,蓉姐说,这是白金的……”“啊?”尔童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如果是白金耳环,那确实太贵重了。像素琴这样的农村姑娘,一辈子也大概只有在结婚那一次,能得到这样的饰品。想到这里,他也有些不安起来:“你们那个客户,你不是说也是我们老乡么,她这么有钱?”
素琴叹了口气:“不是,前两天她就没管这事了,现在是那边老板的儿子亲自在负责和我们交接……”
“老板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尔童沉吟着,多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素琴不安地回答道:“刚从英国留学回来不久,听说那边的老板为了让他接班,就开始让他学着管事……”
国外留学,毕业后接班自己父亲的企业。这是尔童难以想象的人生。素琴则继续道:“年纪轻轻的,还不到三十呢……一开始很不好说话,挑三拣四……一会儿这不行一会儿那不行,总能挑出毛病……每次送货过去都要退一半,其实都是合格品。要是这都不行,我们厂也不用开了。后来还是我们蓉姐搞定他。这两天就好多了……今天还出手这么大方。”
“嗯……”尔童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名堂,只能笑道:“他很有钱吧。”“他家不知道多少钱呢,好几个工厂。”素琴叹着气:“他自己开个跑车,听说一条领带就几万块。”
“嗨。”尔童一拍大腿:“那这千把块钱的东西对他算个啥啊。零花钱都不算吧。姐,你算嘛,我们要是有百万家财,送别人一块两块的礼物也不会当一回事。”
素琴换算了一下,觉得是这么个理,于是便轻松了不少:“好像也是……千把块钱还不够他们一顿饭钱吧?也就是我们紧张兮兮的。——对了,那是啥?”“皮主管送我的旧电脑。”尔童笑道:“姐,以后我们回来可有事干了,不用老捧着手机。”
“还说我收的东西太贵重了,你这电脑更贵吧,怎么回事?皮主管干嘛要给你?”素琴紧张起来。尔童赶紧详细解释了一遍今天的经历,素琴才终于放心。
最后她的那双大眼睛里装满了向往:“原来你还去皮主管家里了。城里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怎么过日子的?尔童一边想,一边讲述了网购,红酒和美剧,讲述了健身,沃尔玛和半空中的客厅。最后他按捺不住地跳起来:“我把电脑打开看看。”“你会不会用?别弄坏了啊!”素琴担心地跟了过来。
尔童没吃过猪肉也好歹见过一两次猪走路,更何况他现在维护的数控机床比笔记本电脑可复杂多了。很快他就把电脑在小桌上连接好,打开了电源。
没有什么问题。当桌面显示出来之后,尔童兴奋得抱着素琴又啃又咬。素琴也高兴得不得了,一边打他一边催促他快上网看看。于是尔童打开浏览器,发现皮主管似乎忘了清理收藏夹,还留着琳琅满目的网站链接。
城里人都上什么网站?尔童好奇地翻着收藏夹,他看到了京东和淘宝,看到了凯迪社区和天涯论坛,看到了知乎和豆瓣。都是他没上过的网站。他一个个地看过,觉得和自己熟悉的网络不是同一个世界。最后,他看到一个名叫“第一会所”的链接。
他好奇地点了进去,看到了车行天下和音乐极限城,还有体育休闲中心。他以为又是城里人讨论汽车,音乐和足球的网站,便没了兴趣。但却在页面随手拉到底端时的最后一眼,看到了网友自拍区。
城里人都爱玩自拍。会不会有皮主管的自拍呢?皮主管的自拍是什么样子?
尔童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心理点了进去,马上发现和想象中不一样。每个帖子光标题就让他目瞪口呆,接着面红耳赤:
“内射极品嫩穴学生妹”
“有想和我做爱的吗?附自拍图”
“隔壁气质女白领却是骚货”
“新勾搭的少妇,还是白虎”
这、这是什么?尔童呆了半晌,回头看了素琴一眼。她更是满脸通红,却也和尔童一样挪不开目光。于是尔童便抖着手,点下了一个标题为“爆操极品白嫩少妇,射了她一脸”的帖子。
发帖的网友叫做“烟头烧胸毛”,ID下挂着一大堆金灿灿的勋章。帖子开头简单了当地写道:“回国了。老爹让我在厂里抓质量,真是无聊。前两天遇到一个供应商那边的极品少妇质检,随便挑了他们的货几个刺,昨天这骚货就主动爬上床了,看样子经常干这事啊,哈哈。当时就射了她一脸,还把跳蛋塞在她小穴里,让她陪同事去逛街。逛完街晚上又乖乖过来和我做爱。小骚货百依百顺,果然还是我们自己的妹子好玩,比大洋马强多了。不多说,上图。”接下来,尔童便看到一串图片。第一张便是一名身材丰腴性感,皮肤白嫩光滑的少妇跪在地上,嘴里含着一个男人的大鸡儿。虽然脸上打了马赛克,但隐约看得出相貌姣好,表情淫荡。
城里人真会玩……尔童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用颤抖的手抓着鼠标往下拉,第二张图片则是那少妇伸着舌头,津津有味地舔着大鸡儿的模样。
第三张,第四张……一张比一张超出尔童的想象。他和素琴感情很好,做这事儿的时候也非常和谐,两人都足够满足和愉悦,但从没想过还能玩出这么多花样。当尔童看到最后一张图,那位少妇嘴角唇边都沾满白浊的精液,还伸出舌尖舔着嘴唇的样子时,终于忍不住回头,偷偷看了素琴一眼。
素琴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白。另一只手则扶着桌角,双腿颤抖,似乎站立不稳。但她的表情更多的是惊讶和疑惑,像是不敢相信刚刚看到的一切。
尔童收回目光,继续看向电脑屏幕。他慢慢地把页面向下拉,发现这位发帖的网友似乎很有名气。跟帖的网友纷纷表达着羡慕,有些人看起来比较熟的则各种打趣:“猫帝,这是你玩的第几个女人?”“猫帝,下次发帖别打码了。”“猫帝,你真是口味广泛啊。上一篇帖子不是个黑妹来着?这一下子就转成国内少妇了。”
猫帝看来就是发帖网友的外号。他也非常得意,一一回答了网友的问题:
“这是第四百八十八个。”“行,下次不打。”“没有,中间还是换过几个的。
不过没拍照。”……
又看了几篇帖子,内容都大同小异。尔童终于按捺不住,转身抱住素琴,喘息不定:“姐,你也看到了……”
“嗯……”素琴呻吟般回答一声,有些迷茫的目光慢慢聚焦在尔童脸上:
“童童,刚才那第一个女的,我总觉得认识。”尔童愣了愣,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哎,不管了,反正挡着脸也看不出来……姐……”“你、你干什么……”素琴突然慌张起来,就想逃走。但尔童紧紧抱住她:
“姐,城里人花样好多,你看到没。”
“没、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素琴挣扎了几下,但挣扎不开,自己也就没了力气,软软地倒在尔童怀里:“你放开……那些……丢人死了……”尔童当然不会放开,反而搂的更紧:“姐,城里人都那样玩,我们要做城里人,多少也要了解一点吧……”
素琴虽然心里有些同意这个说法,但仍然嘴硬:“那有什么好了解的……”“姐,话不是这么说……要想当真正的城里人,就得方方面面都学着他们,对呗……”尔童见素琴有妥协的迹象,便继续努力:“姐,好歹得知道是怎么回事才行……”
说到城里人,素琴终于松口了:“童童,你这大坏蛋……要姐学那些丢人的东西……”
“不丢人啊,姐。城里人那样玩,肯定是因为好玩……对不……”尔童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便去脱素琴的衣服。
素琴顺从地让他把自己剥得像一只白羊儿一般,别过头去:“童童,还是别学了吧……姐和以往一样,让你实实在在地操,不好么……”“姐,以后不能说操屄了。”尔童满脸严肃:“你刚才没看到啊,城里人都是说做爱的。也不能说大鸡儿小屄儿,要说大肉棒和小穴。”“别、别说了!”素琴羞得浑身发抖。但尔童毫不退让,笨拙却认真地继续说道:“姐,以后我们做爱,也要像城里人那样。”素琴嘤咛一声,无力地坐在床上。她知道尔童是认真的。网购。喝红酒。看美剧。以及做爱。从做爱开始,对他们来说或许还是最简单最容易的。
而且……虽然羞得素琴无地自容,但刚才看的那些图片,其实也让素琴感到一种别样的刺激。她偷看一眼已经脱得光溜溜的尔童,看到他那熟悉的,昂然挺立的,自己叫惯了大鸡儿但尔童刚刚说应该叫做大肉棒的大家伙,难以抑制这样的想法:那东西竟然能放进嘴里?
那些女人都吃的津津有味……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味的呢?
“姐。”尔童跳上床,搂着素琴,一边轻轻地揉着一个大奶儿,一边央求:
“你要是拉不下脸,那就我来呗。”说着就想拉开素琴大腿。
素琴吓了一跳。刚才的图片上确实有男人伏在女人两腿之间,尔童难道想学那个?那可比让她自己去吃大鸡儿更不能接受。至少在她自己的观念里,男人钻到女人胯下不但丢人,而且不吉利。她死命夹住大腿,哆嗦着低喊:“不、不行……”
“姐,好嘛,好嘛,让我亲一下那里。”尔童不依不饶:“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姐……”
素琴只得颤声道:“我、我来……”
“诶?”尔童睁大眼睛,接着便笑逐颜开。素琴深深吸了口气,呆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握住那滚烫的一根,然后闭上眼睛,凑过脸去,像是吞下毒药一般,含住了一小截。马上,她就感到大鸡儿在自己嘴里长大了一圈,硬的简直硌牙。
尔童像抽风一样哆嗦着,他总算知道城里人为什么要这么玩了。因为这样确实好玩。光是被含住一个头,尔童就感觉到和素琴小屄儿里截然不同的快感,一种新鲜的,以前难以想象的快感。他觉得自己正在飘上云端。
但素琴可就很不适应了。她鼓着腮帮子,茫然地含着大鸡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片刻之后她本能地吸吮了一下,尔童马上全身都绷紧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尔童舒服到了极致,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舔。尔童仍然浑身发抖,素琴笨拙的动作让他想要更多,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想稍微深入点,但素琴马上干呕了一声。
尔童闪电般坐起,看着憋得满脸通红的素琴,慌忙道:“姐,算了,这样你难受。我们不试了。”
素琴吐出大鸡儿,急促地喘着气。尔童的关切让她心里有些歉疚。那些图片里的男人,在女人做这个的时候都很享受,但是自己不会。她虽然很想也让尔童这么舒服,但是她知道尔童心疼她,至少今天是不肯再让她这么做了。于是垂着眼帘,看着匆匆爬过出租屋一角的蟑螂,细声道:“要不,我们试试别的。”有哪种花样能让姐不难受呢?尔童思索着刚刚看到的那些帖子。像第二个帖子里那样操女人的屁眼?怎么可能。像第三个帖子里那样把女人捆起来,还在她身上滴蜡烛油?开什么玩笑。不管什么花样,要伤害素琴那就不行。然后尔童眼睛一亮:“姐,就试试刚才第四个帖子里那种,行么。”说完便在床上站起来。
“嗯。”素琴答应一声,回想了一下,便觉得两颊烧了起来。但她仍然咬着嘴唇,爬到尔童身前跪好,然后动作生涩地捧起自己那对雪团般的大奶儿。
城里人真是……放着女人的小屄儿不操,偏要操女人的奶……素琴一边想,一边总算手忙脚乱地把尔童乱跳的大鸡儿夹在了大奶儿中间。再次思索一番,便试探着揉搓起来。
她马上就再次听到尔童粗重的喘息声。与此同时,尔童的腿也哆嗦起来,抖得她就要夹不住那大鸡儿了。但这次素琴确信,这绝不是因为难受。尔童的反应让她受到了鼓舞,她大着胆子,加快了动作,果然,尔童舒服的扬起脑袋,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其实,这种玩法的快感比不上被素琴含着。但对第一次体验的尔童来说,仍然是极度新鲜,刺激的快感,是一种……别致的快感。尔童根本不敢低头看她,因为那模样太让人受不了了。他玩了素琴的大奶儿这么些年,直到今天才发现这对宝贝还可以这么玩。
这些心理上的刺激,视觉上的刺激,以及大奶儿内侧柔嫩腻滑的肌肤摩擦着大鸡儿的实实在在的刺激,让尔童很快就控制不住了。当最后素琴回想着那些图片中女人的动作,低头看着大奶儿之间冒出的那颗圆溜溜的头儿,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的时候,尔童便轰然炸响。
素琴猝不及防,差点叫出声来。但她马上想到了第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那满脸精液的模样,硬生生地忍住了逃走的冲动。直到尔童的颤抖彻底平息,她才忙不迭地跳下床,跑进了卫生间里。
“童童,我还是不去了吧,你去送个红包不就行了么。”数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小两口一起站在厂门口。尔童第一次穿上了那套休闲装,干净朴实中多少带上了一抹城里人的气质。而素琴也穿着那套短袖衫加七分裤,化了淡妆。但她似乎没什么信心,仍然嘟哝着不想和尔童一起去。
“为什么不去啊。”尔童皱着眉头,很不理解。
素琴也蹙着眉:“我又不认识你们皮主管……你不是说今天还会有北京的大老板过来和皮主管过生日么?我去了怕是会丢人。”“丢人?丢什么人?”尔童回身搭住素琴的双肩,笑道:“姐,你不是天天和那客户的老板的儿子见面么?那么大的老板你都不怕,还怕这边这小老板呐。
赵总跟你那客户可没法比,也就是在北京开了个小公司,请了十几个人而已。”“那也是个老板……再说还有别人,都是有档次的人吧?”素琴仍然忐忑。
尔童只得认真地回答道:“都是我们老乡!赵总就是赵家镇出去的,就在我们乡隔壁嘛!这你都怕?再说了,我们怎么就没档次了。我们不偷不抢,踏踏实实做人,我才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好啦,我们衣服都换好了,我也跟皮主管说了你一起去,你不是要我放皮主管鸽子吧。”说到这个,素琴只好默不作声。尔童正想找个法子逗她一下,这时皮主管的比亚迪已经悄然开到厂门外的路边,按了一下喇叭。于是尔童也就不再说什么,拉着素琴跑了过去。
见到素琴的时候,皮主管的眼中也掠过一抹惊艳。而尔童上车坐定之后,马上掏出一只已经准备好的红包双手捧着递到前座的皮主管耳边,笑道:“这些日子全靠你帮忙……”
正准备发动汽车的皮主管停下动作,转脸看着红包,皱眉打断了尔童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啊?啊,你今天生日,我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一点心意……”尔童有些紧张,因为皮主管看起来很不高兴。
皮主管确实不高兴,甚至可以说相当恼火。他转回头看向前方:“我们又不是在老家,不用来这一套。”
“哎,皮主管,”尔童结结巴巴地分辨道:“你帮我当上技术员,还给我电脑……”
皮主管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没指望你把我当朋友,但希望你最少把我当个老乡。我帮了你没错,你不也是帮了我么?拿回去。”尔童还想说什么,素琴却轻轻扯了扯他衣角。尔童只得尴尬地笑着坐回去:
“真是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
皮主管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嗡地发动了汽车。驶出一段距离之后,他才打破尴尬的气氛,笑着问道:“电脑能用吗?”
“能,能的。很好用。谢谢皮主管。”尔童赶紧坐直了,扶着皮主管的椅背笑道。
“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皮主管像是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轻松自如。
尔童当然不会问那个什么第一会所之类的问题,而是有些急不可耐地笑道:
“在网上买东西该怎么买啊?我这几天都在看,就是不知道怎么弄,一头包。”“啊,这个一开始确实有点麻烦。你得去银行开通一个网银——网上银行,懂吧?”皮主管耐心地解释起来。
不知不觉间,素琴也加入了讨论。尔童拼命记住了网购该怎么做的流程,决定过几天放假就试试。而素琴是女孩子,对购物总是有着本能的热情,所以不停地问着网购的心得。说起话来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皮主管家附近的一家ktv门前。皮主管一边操纵汽车减速,一边笑道:“……对。我老婆就是那样被坑的。你以后买衣服的时候要注意啊,哈哈。——我们到了。”
ktv对尔童和素琴来说倒不算什么新鲜事,他们故乡县城里的ktv他们还是去过几次的。所以他们并没有太拘束,素琴也因为和皮主管的聊天而轻松了不少。他们脚步轻快地走进包间,已经有两三个人在里面了。虽然人不多,但一开口就是亲切的乡音,还是显得格外热闹。
“小卡,你总算换工作了啊。我早就叫你别当那网管了,浪费青春。这是你女朋友?”
“嗯,她叫小D.来,这是皮哥。”
“开狗,你又去找小丽了啊。人海茫茫,你其实也明白,根本没希望的吧。
你都和小张结婚了,就安安心心过日子。这次你跑去找小丽,她不是又大发脾气了?”
“这次她没说什么。她也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吧。我也一样。别说找不到,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远远看她一眼,就罢了。但是不去找,我这人生……我的心始终缺着一块。”
他们就这么亲切地交谈着,尔童和素琴也在皮主管的介绍下和这些老乡认识了。虽然插不上什么话,但他们光是听着那些似懂非懂的话题就觉得很开心。聊了一会天之后,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伴随着一位矮胖的中年人滚进房中的,是他大嗓门的声音:“哎呀呀不好意思,飞机晚点……呼,可算是赶上了。老皮!
想死我了。”他直接冲向皮主管,哈哈大笑着,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尔童羡慕地打量着这位年纪和皮主管差不多的矮胖男子。虽然身高不高,四肢也颇为瘦弱,显得肚腩更大,而且脑门还秃了一块,但一举一动都显得颇有气势,信心十足。而皮主管的介绍也毫不意外:“这就是赵总,在北京自己开公司的,大老板呐,哈哈。”
“老皮,你也各应我?”赵总哈哈大笑:“都是老乡吧,又没别人,装啥逼呢。好了别吹了,叫我老赵就行。来,今晚上我买单,大伙儿不用省钱,玩好为主啊。”
“那怎么行。”皮主管一边和赵总亲亲热热地挨着坐下,一边道:“我过生日,按规矩就是我请客。”
“得了吧你。”赵总不屑一顾:“按规矩,我还得封个红包给你呐。——行了啊,啥也别说了。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知道。今儿花少了你心里不舒服,花多了嫂子又心疼,我现在手头宽裕,我来。”显然,包括皮主管在内,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能说得过赵总。果然是做大生意的人。尔童羡慕又尊敬地看着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一大堆吃的喝的。随着赵总高歌一曲之后,气氛马上热烈了起来。
“哈哈,好久没唱了。”片刻之后,皮主管放下麦克风,递给那位叫开开的老乡,坐回座位灌了一大口啤酒。赵总端着啤酒瓶子,斜过去问道:“今儿好不容易一起热闹热闹,怎么不把嫂子和嘉嘉带来。”“嘉嘉刚放暑假,她妈非得给她报名参加一个什么英语亲子夏令营,带着她去了。”皮主管笑道:“娘儿们不在更好,我们还自在些。”“也是。嫂子在的话,我也不敢那么随便。”赵总笑道:“不过我倒是想嘉嘉那小丫头。上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还不会叫我呢。哈哈。”“你贵人事忙。这两年忙着开公司,自然没时间。”“哎,一晃眼,嘉嘉也快上学了吧。”
“明年上小学。”
“哦?找好学校了吗?”
“没有啊。”皮主管喝了一大口啤酒,叹着气:“你知道的,我能力有限,户口迁不过来。嘉嘉的户口也只能跟着我落在老家。现在要上学,稍微像样点的学校,我们这样的乡下人就挤不进去……我都愁死了。你嫂子也是天天为这个吵我。嗨。”
赵总这才爽朗地大笑起来:“我一直念着这事呢……怕你不好意思,也就没提,只是遇到了就帮你留意着。既然现在用得着,我倒有个路子。”皮主管吃惊地瞪着他,一时间没有回答。而赵总则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片刻之后,尔童就听见他笑道:“哎呀小梁,嗯,刚回来。怎么样?哈哈,我就说你小子行的吧。好了我倒是有件事拜托你……对对对,小孩上学的事。我有个兄弟,户口在老家,小孩上不了像样的学校……你别扯了,就一个小孩,你要是搞不定,我鄙视你啊……这还差不多。行了啊,交给你了。我一会让他给你打电话。改天和他一起到府上,请你喝茶……行行行,你忙。”挂断电话,赵总得意地一笑,向皮主管竖起大拇指:“搞定。就是学校离你现在住的地方怕是有点远。”
皮主管像溺水良久之后终于吸进了一口气一般,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哪个学校?”
赵总报出了一个长长的校名。尔童清楚地看到,皮主管的瞳孔收成了两点。
最后赵总笑道:“离你家有十几公里吧?估计得寄宿了。就是辛苦嘉嘉了。来,你记一下梁主任的电话。”
皮主管赶紧拿出手机,凑了过去,同时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辛苦,不不不,不辛苦,比我们那时候背着米爬山路强多了……现在辛苦一点,以后就不用像我这样辛苦了……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希望嘉嘉将来比我强……我一定叫她记住你的恩情,将来好好报答你……好了,是这个号码没错吧。”“嗯。要报答我简单,让她以后给我家那小子当媳妇就行。哈哈哈哈!”赵总大笑,用力拍着皮主管的肩膀:“老皮,当年我们大学毕业,一起来这边找工作的时候,没钱住旅社,一起睡立交桥下面。我没钱吃饭了,你分馒头,分半个葱油饼给我吃,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就是我真正的兄弟。”说到这里,这矮胖的男子有些动情,眼角闪闪发光:“现在我过得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嘉嘉就是我亲侄女。别的话,就不用说了。”
“嗨……”皮主管摇了摇头,但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来:“现在打电话方便吗?”
“嗯。我跟他说了。”赵总抓起啤酒瓶,咕咚咕咚地灌了起来,然后转向大家笑道:“怎么了,怎么都不唱歌了?”他抓起麦克风扫了一眼,便看见素琴,不由分说地就把麦克风塞进素琴手里:“老乡,你还没唱呢。来一首。”素琴知道躲不过,只得站起身来,开始唱歌。而尔童注视着皮主管紧紧地抓着似乎有千钧分量的手机,悄然开门走出包间的背影,心中有些莫名的迷茫。皮主管明明是城里人,为什么刚刚还要说自己是乡下人呢?他这样还是乡下人,那自己不是完全没有成为城里人的可能性了吗?
迷茫间素琴唱罢一曲。赵总也不客气,一口气又干了一瓶啤酒,抓起麦克风便嚎叫起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尔童倒乐得不用唱歌。他一般慢慢地喝酒,一边思索着皮主管的境况,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片刻之后皮主管打完电话,回到包房内。一屁股把自己丢在沙发上,两眼望天:“可算是去了我一块心病。我家那个知道了,得疯。”说着便抓起一瓶啤酒,举向赵总:“来,干。”说完就一饮而尽。
赵总打了个嗝,也干完了啤酒。皮主管又继续道:“该准备多少红包给梁主任喝茶?五万够不够?”
“哈?”赵总似乎有了些酒意,满脸通红,小而圆的眼睛里映照着包间内的彩灯,瞪着皮主管:“要那么多干啥?两万,意思意思,不让别人白帮忙,不用欠人情。你日子苦哈哈的,我可不是瞧不起你,你刚买车没多久,现在到哪去找五万块钱出来?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就两万,他欠我人情,也不敢多要。”皮主管沉默片刻,只能苦笑道:“好。多谢。”他喝了一口酒,然后羡慕地看着赵总:“唉,还是你强。户口都转到北京,可算是正儿八经的北京人,比我强多了。”
听到皮主管的话,赵总突然有些烦躁:“什么狗屁北京城里人!呸。”他又一口干掉一瓶啤酒,语气突然变得非常失落:“老皮,当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本地人怎么叫我们的?你记得吧?捞头。后来我去了上海混,上海人叫我硬盘。
现在我在北京落了户,买了个通州的房子,有个宝马车,开个小公司,别人叫我一声赵总……看起来蛮风光?哈哈。你知道我公司的几个北京本地员工背后怎么叫我不?”
皮主管满脸愕然,尔童也觉得有些难以想象。赵总自嘲地笑着,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红绿交错,圆圆的脸庞有些扭曲:“告诉你,我亲耳听见的。他们说,那个wdb.我是老板,他们是员工,但我是乡下人,他们才是城里人……就连我那小子,在学校也被欺负,说他是wdb……你知道不,在他们眼里,只要身份证号码不是010开头的,就是wdb.我能改身份证号码吗?不能。所以从出生那一刻我就注定了,一辈子是个捞头,是个硬盘,是个wdb……”赵总说到这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厕所,同时嘟哝着:“我虽然现在比你们飞的高一点,但其实和你们一样,都是乡下人,都是农村人……都是农民。我们再怎么挣扎,也终究当不了城里人的。”
赵总用力摔上卫生间的门,尔童听见呕吐的声音。他实在按捺不住,凑向皮主管身边,低声问道:“wdb是什么意思?”
皮主管满眼迷茫地看了看他,一口气灌下半瓶啤酒,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
“外地逼。”
接下来的聚会似乎有些气氛沉重。尔童早早地就告辞回厂,皮主管也心不在焉,没有多留。他和素琴一起坐上公交车,一路无言。不知道过了多久,素琴才终于迷茫地开口,轻声问道:“童童,你说,皮主管和赵总算不算城里人呢?”尔童注视着车窗外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城市,一样迷茫地回答道:“以前觉得是,现在一看,又好像算不上。”
“我们再怎么爬,最多也就能像皮主管那样吧?”素琴看着尔童,眼神让他揪心:“赵总那样是根本没可能的。”
确实如此。皮主管那样的生活,就是尔童想象的上限了。但即使是他们的上限,似乎离城里人还差得很远。
尔童不知道怎么回答,素琴也没有再问他的答案。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坐在一起,回到了他们的出租屋内。
第八章、春阳
01
尔童几乎彻夜未眠,素琴也一直在辗转反侧。他们发现他们那小小的梦想似乎有些虚幻。不是因为这样的梦想好高骛远或者不切实际,也不是因为这样的梦想没有实现的可能,而是因为,这样的梦想好像是一个伪命题。
像皮主管那样,做城里人。
他们一直这么坚信,并为此努力。但他们现在突然发现,皮主管乃至赵总,似乎都算不上城里人。
要怎么样才能做城里人?他们没有答案。
又是一个月之后,尔童已经可以装作忘了这些迷茫。他现在负责维护十二台机床,表现得非常出色,班长和工人都对他赞不绝口。素琴的工作也非常顺利。
他们甚至还一起去皮主管家玩了两三次,一起学习该怎么做城里人的方方面面。
一连几天都非常酷热,今天更是如此。这天下班之后,尔童急不可耐地跑回出租屋,在楼下的小店停住了脚步:“老板,我有个快递收到了吗?”店老板拿出一件快递:“刚刚才到的。这是买的啥?怎么有股子腥味。”尔童发给老板一支烟,然后接过快递:“谢谢老板啦,是吃的。”“哈哈,是你女朋友要吃的吧。”老板也知道尔童有个漂亮女朋友。
“嗯。我回去了。”尔童也懒得解释,抱着快递一溜烟跑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关上门之后他马上迫不及待地拆开快递,把红彤彤的,还带着微温的麻辣小龙虾倒进碟子里装好。
城里人的生活实在神奇,尔童想。要不是自己也一样尝试了,谁能想到这种东西都能从网上买。
然后尔童又拿出上次从网上买回来的一瓶国产干红葡萄酒,最后摆出一小块生日蛋糕,插上蜡烛。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去年素琴生日时厂里一直在赶货,别说过生日,连饭都吃不好。今年可得好好给姐过个生日。尔童为此已经精心准备了很久,刚学会的网购也派上了用场。
现在就等素琴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但尔童已经习惯素琴不能及时回到自己身边。洗完澡之后他无所事事,便打开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开始看上次皮主管看的那部美剧。这部片他已经从头开始看到了第三季,并且从一开始的强迫自己看下去,到现在终于开始觉得有趣。至少现在他大致认清楚了每个角色,如果再和皮主管一起看,也不会一问三不知。
剧情越来越精彩,不知不觉间就是两集。尔童站起身来走到窗口边,但这次不是焦急地张望素琴的身影,只是想活动一下身体,放松一下眼睛。但他一边伸懒腰一边下意识地看着巷口时,却突然看到一辆怎么想,都和这尘土飞扬的地方格格不入的,铮亮的法拉利跑车在巷口悄然停下。
皮主管的比亚迪估计比不上这车的一个轮子。尔童羡慕地注视着这辆他梦都不敢梦见的跑车,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从跑车扬起的车门中跳下的,是那个他最熟悉的,动人的身影。
“姐?你怎么坐那么好的车回来的?谁送你的啊。”满腹狐疑地在门口迎上素琴之后,尔童马上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和姐不必转弯抹角的。
素琴今儿又喝了酒,软绵绵地靠在尔童怀里:“哎呀……是那个客户的老板的儿子,叫张春阳的……”
其实尔童大致也猜到了几分。他当然有些不舒服,扶着素琴走向床边,皱眉嘟哝着:“他怎么会送你回来……”
素琴完全没有注意到尔童准备的红酒,蛋糕和麻辣小龙虾,一下子躺倒在床上:“他从蓉姐那里听说我今天过生日,说什么也要请我吃饭……说什么为了今后的长期合作……这些那些的……我没办法,只好去了。吃完饭时间晚了点,他就送我回来……”
这种事实在太敏感,尔童也不是木头桩子。就算他无条件地信任素琴,却也担心别人对她有什么企图。他一边拿来湿毛巾,为懒洋洋地躺着不动的素琴擦拭着红晕滚烫的脸颊,一边勉强笑着问道:“就你们两个人?在哪吃的?吃了什么好吃的啊……你今天好像喝太多了一点吧……”“嗯……蓉姐本来也一起去了,刚到的时候接了个电话,她老公找她,就先回去了。”素琴似乎没有意识到尔童的心情,叹着气道:“在海边的一个饭店里……吃了一个澳洲龙虾,张春阳还要了一瓶红酒,说是什么拉菲……不停地叫我喝……”说到这里,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间坐了起来,看了一眼尔童准备的那些东西,歉疚地笑着:“童童对不起。我应该回来和你一起过生日的……”说完就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拿起一只小龙虾:“还是这个对味儿……”尔童只得跟过去扶住素琴的肩膀,无奈地轻声道:“姐,不用勉强啦。你哪里还吃得下。你喝了酒,还是快洗个澡,早点休息。”素琴确实是没有一点食欲。甚至可以说,她现在不吐出来已经很难得了吧。
听到尔童的体贴,她也知道自己在尔童面前是什么都瞒不过的。只好放下那只小龙虾,垂着头,不安地搓着自己西装的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童童。”
尔童当然不会对素琴生气。相反,他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心里不舒服只是因为对自己的失望而已。他听说过澳洲龙虾,前段时间在网上买那瓶红酒的时候,也知道了什么是拉菲。最初的心里不舒服过去之后,他随即发现自己的失望是因为能力和别人差距太大,而带来的一种自卑感,这让他感到惭愧。
——不是因为能力差距,而是因为这份自卑不应该在素琴面前表现出来,让今天本该开心的她现在那么不安。
两人已经过去的人生一直在一起,将要度过的人生也会一直在一起,那么就一定要坦诚相对。所以尔童释然地笑了起来,抱住素琴亲了亲她的脸颊:“姐,是我对不起啦。你今天见了世面,我该高兴才对。结果我因为自己没本事带你见那样的世面还不高兴……是我太小气了。姐,生日快乐。”素琴这才抬起头,也轻轻地亲了亲尔童的脸,温软的唇带着葡萄的芬芳:
“谢谢童童。那我先洗澡啦。”
“好。”尔童松开怀抱,看向那些简单的酒菜。既然好不容易凑齐了这些东西,不吃就太浪费了。这么热的天,隔夜就会坏。素琴现在吃不下,他就只能自己承担起这个重任。于是他把麻辣小龙虾端到笔记本电脑边,然后去开那瓶酒。
“打不开吗?”直到素琴洗完澡,尔童仍然满头大汗地对红酒瓶束手无策。
这东西怎么这么麻烦?他甚至恨不得把酒瓶直接敲破。听到素琴发问,他终于懊丧地丢下酒瓶:“什么玩意,这么难开。”素琴偷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地说道:“我刚才看到饭店的服务员开那个拉菲,是专门用一个钻头一样的东西,钻进这个软木塞里面,然后拔出来的。”“哦。”尔童嘟哝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在电视里看过,是个专门的开瓶器……”他再次拿起红酒,跑到屋角,找了一把螺丝刀,开始撬软木塞。又花费了五分钟,把软木塞上半截戳得稀烂,然后又把下半截捅进酒瓶内,才总算倒出了紫红色的液体。
“城里人喝个酒也这么麻烦。”尔童拿着酒瓶,回头看向躺在床上,眼睛已经半睁半闭的素琴,笑道:“姐,就不给你喝了。”片刻之后,素琴才翻了个身,抱着尔童的大腿,答应了一声“嗯。”尔童便继续打开下一集美剧,一边看,一边喝着红酒,吃着小龙虾,同时一直用左手轻轻地抚摸着素琴的头发和脸颊,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姐,那个拉菲是什么味儿的。”
“我喝不出来。”
“龙虾呢,好吃吧。”
“……白白的一点味儿都没有。”
“你们说啥了。”
“……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然后就聊了几句个人的情况……”“哦?”
“……他跟我说什么长岛啦,什么潘帕斯啦……反正我也听不懂。然后他又说,他也是这本地人,他爷爷那一辈其实和我们一样……是农民……到了他爹那一辈这里才开始发展……他家拆迁补偿什么的有了钱,就开始办厂……哎,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素琴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眼皮子已经快要合上了。
听到素琴这么说,尔童还是很开心的。什么张春阳,原来也是农民出身嘛。
他高兴地喝了一大口本就喝不出个所以然,现在更因为满嘴小龙虾的麻辣而如同白水一般的红酒,笑道:“那你又跟他说啥了。”“……说你了。我和他说我们已经订婚了,今年明年就要成亲。……反正就是闲聊了几句。”
尔童彻底放心了。素琴为什么这么说,原因再明显不过。姐就是姐,就是有座金山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动心的。他高兴地啃着除了麻和辣,再没有其他味道的小龙虾,但当他再一次扬起脖子喝酒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过电脑屏幕,却一下子几乎把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他放下酒瓶,咕咚吞掉嘴里的酒,几乎把脸都贴到了屏幕上,同时难以置信地喊道:“哈?哈?什么?”片刻之后,他用力抹着脸,没有回头而只是摇了一下素琴:“姐!快看,你最喜欢的那个老大,不是主角吗?被人杀了!在婚礼上被人砍了头啊!一家全死光了!姐,这片不按常理出牌啊!姐!姐?……”素琴没有回应。当尔童转脸看时,才发现她已经抱着自己的腿,在《卡斯特梅的雨季》的旋律中沉沉睡去。
02
“这次又是衣服啊。”小店的老板拿出一包快递,笑道:“你可真疼你女朋友。”
尔童嘿嘿笑着,接过快递,道谢之后便做贼一般地跑了。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后,他马上打开快递,拿出一件薄如蝉翼的情趣内衣和一双黑色的情趣丝袜。
东西不错,和他看到的网店的模特身上穿的一样。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告诉卖家自己已经收到货了,然后给了一个好评。最后他把这套东西藏起来,开始心不在焉地看另一部美剧。
这是一部关于几个外国年轻科学家的喜剧,但绝大部分笑点尔童都看不懂。
但他仍然强迫自己看下去,因为皮主管告诉他,这部剧也很火。
这是要做城里人必须习惯的。要做城里人,就不能再看那些国产电视剧。
——至少皮主管是这样的。
尔童喜欢那个印度人,因为他的笑点是碰到女孩子就不会说话了。对尔童来说,这总比一开口就是弦理论或者暗物质之类的其他几个角色容易理解。但他仍然觉得无聊,特别是今天。明天放假,姐今天应该不会再去见客户了吧?这半个月白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素琴都没能准时回来。当然,也都不会太晚,从没超过十二点。
但尔童并没有怀疑什么,他只是盼着素琴早些回来,因为一个人有些孤独。
他相信素琴。如果对姐都要疑神疑鬼,那他实在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
今天还不到十点,素琴就悄然推开了房门。尔童马上发现,她的表情有些闷闷不乐。他马上关切地问道:“姐,和别人吵架了?”素琴一愣,接着有些生硬地笑道:“嗯,和张春阳吵了几句。”尔童有些吃惊。素琴的性子柔顺,很难和人吵起来,更何况是客户。这让他有些生气:“怎么了?他刁难你了?是不是仗势欺人?”素琴似乎没想到尔童会这么问一般,表情略显奇怪地看了尔童一眼,然后不自然地摇头,接着点头:“那个……也算不上刁难吧。就是为了……嗯,一个数据,有争议……”
“犯不着和他生气啊,姐。”尔童心疼地揽住素琴的肩:“这些东西又不该你负责。客户有什么要求,你汇报给厂里就完事了么。自己和他怄气干什么。”“啊?……嗯。我知道了。”素琴直勾勾地看着屋角,片刻之后才回过神:
“没事了。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那就好。姐,快去洗澡吧。”尔童很是心疼,却无可奈何。毕竟生活在这世上的人,谁都不可能完全避免受气。更何况他们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农民工。
素琴看了他一眼,总算转换了心情,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今天怎么自己先洗了。”
尔童嘿嘿笑着:“我又不知道你几点回来……天气这么热,我就没等。”“有古怪。”素琴好像完全忘了生气的事情,恢复了往日的娇俏:“刚回来我就看到你鬼鬼祟祟的……那是什么。”
尔童心道不妙。刚才只顾着藏起那套情趣内衣,但快递的包装却随手丢在垃圾桶里忘了收拾。现在素琴已经低头拿起来看着,再掩饰已经来不及了。
“你给我买衣服了?”素琴看完快递包装袋,惊讶地看向尔童。尔童只好虚与委蛇:“哈哈,是、是啊……”
“你又会买什么女人衣服了。”素琴横了他一眼:“买不合适又浪费钱。我洗完了出来看看。”说完就钻进了卫生间。
其实尔童看到素琴在外面受了气以后,本来是不打算今天拿出来的。但现在不拿出来也不行了。他愁眉苦脸地等着素琴洗完澡,回到床边之后,胆战心惊地拿出那套情趣装,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垂着头,等着挨骂。
但素琴一直没有出声。尔童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她正盯着床上那套情趣装,俏脸一阵红一阵白,紧紧咬着嘴唇,正在梳头的动作也凝固了。
“姐……”尔童忍不住,小声叫道。素琴这才浑身一震,看了他一眼,满脸通红,转眼看着窗口,一副不自在的模样:“你……想姐穿这个?”尔童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看到网上那些模特穿着都、都很好看,很性感的……就想着姐穿起来肯定比她们强……姐,你身材那么好——你别骂我……我们就买这一次,行不……你看网上那些自拍图的女人,一大半都穿着这种内衣呢……城里人喜欢这么玩,我们也试试,行么……”素琴确实害臊得无地自容。但她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生气,无论是真是假,或者半真半假。她今天的反应绝对出乎尔童的预料:突然伸手抓起那套情趣装:
“姐不骂你。——姐穿给你看。”说完就慌慌张张地再次跑进了卫生间。
尔童呆立在原地,一时回不过神来。素琴的这种反应虽然令他惊喜,但也感到担忧。他还是觉得素琴一边骂他,一边半推半就地被他强迫着答应才更自然。
姐这是怎么了?他盯着卫生间的门,有些难以理解。就算和客户怄气,也不该是这种反应才对啊。
但当素琴再次出现在尔童面前时,他马上就忘记了怎么思考。
素琴非常局促,非常羞涩,但仍然勇敢地向尔童展示出了自己最性感最诱惑的那一面,而没有像第一次穿着丝袜高跟鞋时那样遮遮掩掩。她知道尔童喜欢什么,甚至主动化了妆,比平时上班时更深的眼影让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迷离。
果然比网店的模特穿起来更好看。尔童死死地盯着素琴身上的情趣内衣,上身只是一副没有罩杯的胸罩——也就是乳托,黑色的蕾丝带围绕着那对丰满而圆润的乳房,将本就坚挺的山峰提托得更是傲然挺立。两颗粉色珍珠般的乳头似乎也被托得微微上翘,在微微的颤抖中荡漾着难以述说的春意。
在这一片极致的黑色,白色和粉红色之下,乳托下缘垂下的是烟雾一般的轻纱。纤细的腰肢和白嫩的小腹在这烟雾中若隐若现,一样若隐若现的还有那一片淡黑的毛儿,甚至看得到那最迷人的方寸之地的轮廓。轻纱的蕾丝花边之下突然炫出一截白皙滑腻的大腿,光彩夺目,接着这段白皙又被另一段黑色掩盖。
毕竟是为了性爱的乐趣而设计的透明黑色丝袜,诱惑力与以前那正装的肉色丝袜绝对不能同日而语。修长的双腿在黑丝下更显白嫩柔滑,两排可爱的指头也格外粉嫩圆润。特别是十片精美的指甲,隔着一层黑丝,简直就像是雕琢完美的工艺品。
虽然她这次没有穿高跟鞋,但也足够让尔童停止呼吸。
“姐……”尔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向素琴走了一步。但素琴今天更为主动地走向尔童,垂着头,细声道:“还是……先试试那个?”“……啊?嗯。——嗯,要是你不觉得难受……”尔童结结巴巴地回答着,根本就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素琴只是轻笑一声,便坐在床沿上,脱掉了尔童的衣服,然后垂下头,依然笨拙地含住了挺立的大鸡儿。尔童低低地呻吟一声,忍不住便伸出双手,开始把玩那对轻轻晃动的大奶儿。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今天的尔童,总感觉这对熟悉的宝贝比往日更大,更软,更有弹性,像是吸着他的掌心,让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
但他仍然对素琴的反应非常敏感,更没忘了体贴。当素琴又一次试图吞深一些的时候,他马上感觉到了素琴的不适,赶紧停止了动作:“姐,还是算了。”素琴抬起眼睛,目光中带着一种有些刻意的媚态:“童童……姐真没用,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学不会。”
她的反应再一次出乎尔童的意料之外。姐……终于愿意主动学着这些了?他不由得又愣了愣,然后赶紧扶起素琴,笑道:“这有什么啊,学不学都无所谓的……慢慢来也行。”说完就重重地亲在她被口水沾湿而润泽诱人的唇上。
素琴却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没有和他真挚的目光对视,而是轻声道:“那我们先学学那个,用脚的……你要不要试试……”是真的。姐真的肯主动学这些花样了。尔童当然是高兴得浑身发痒:“啊?
真的可以吗?不怕丢人……?”
素琴没有回答,搂住尔童的脖子倒在床上。纠缠一番之后,她翻身坐起,看着尔童的大鸡儿抬起双腿:“要是不舒服就说啊。”“肯定舒服的。”尔童笑得合不拢嘴,一边继续揉搓着大奶儿,一边挪了挪身子,向素琴凑近了一些。
于是素琴便小心地用那双裹着黑丝的,秀美精致的小脚丫儿夹住了尔童的大鸡儿,然后缓慢而生涩地撸动起来。
她的动作说不上技巧可言,但带给尔童的视觉刺激和心理刺激却是空前的。
特别是在大鸡儿顶端吐出些粘滑的口水,沾在黑色的丝袜上之后,本就光滑的黑丝变得亮晶晶的,在昏暗的出租屋中闪耀着淫靡的光泽。
尔童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大鸡儿。素琴的两只小脚正脚背绷得紧紧地夹着它,带来一种温暖而丝滑的快感。他有些粗暴地开始捻着素琴的奶头儿,但素琴似乎过于专注脚上的动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稍一撩拨就挺立起来。
但尔童自己已经忍不住了。他突然翻身坐起,按倒素琴。素琴似乎吓了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又要开始熟悉的戏码。他们迅速融为一体,酣畅淋漓地宣泄了自己的激情。当尔童平静下来,浑身大汗地搂着素琴,亲着她的脸,素琴却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一般,轻声道:“童童,要不,我们别在这厂里做了。”尔童不由得愣住了。这可不是适合说这些事的时候,至少,以前素琴从不会在这种时候说什么正事。
姐果然还是心理怄着气。尔童赶紧用力抱紧她:“姐,你那事受气的话,就别做了。我这个技术员没事,不受气的。我还是继续做。”素琴沉默片刻,终于勉强笑道:“没事。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继续做……我们继续做。”
这反应在尔童的预料之内。姐可不是那么娇气的女孩子,不会受点气就退缩。
她只是心里不舒服,想念叨几句。
所以尔童更加温柔地抱着她,希望她能因为自己的情意而忘记这些不快。
接下来,小两口又开始了半个月的离别。尔童上班的时候,素琴还没回来。
尔童回来的时候,素琴又离开了他们的小窝。这实在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明明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又看不见彼此。明明能闻到对方的气息,却又听不见声音。
明明隔得很近,却又像天各一方。
这种状态什么时候会结束?尔童根本不知道答案。除非他当上主管,或者素琴回到生产线上,才有可能吧。他当然不会让素琴离开舒适的办公室,回头干那些繁重劳累的工作。但要当上主管,似乎又太过遥远,遥远得太不真实。
但无论多久,只要两人一条心,就一定可以等到这一天。尔童是这么想的。
他确信素琴也这么想。但现实却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不,根本不是玩笑。
他熬过了这半个月的夜班,休假的那天早上兴高采烈地跑回出租屋里,推开门看到的,却是让他完全不敢相信的一幕。
素琴正独自垂头坐在床边,像是一尊雕塑。脚边是她自己那只小小的行李箱。
尔童马上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冲上去:“姐,怎么了?你收拾行李干什么?”
素琴躲避着他询问的目光,几度张嘴,没有血色的双唇间终于颤抖着,挤出一句难以分辨的话来:“童童,我们分手吧。”尔童马上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两个字对尔童来说,太过于震撼。他晕头转向,耳朵里嗡嗡一片,眼前的一切也模糊不清。他坐在地上,哈哈地从胸口挤出粗重的气息,半晌之后才挤出了一个音节:“哈?”
“童童,我们分手。”素琴始终不肯让尔童看见她的正脸,但声音非常急促,像是生怕稍有犹豫就没有再说的机会,带着一种刻意的,像是在提醒自己要坚决的斩钉截铁:“我不想和你过了。”
“姐,我……我听不懂……”尔童打着冷战,口齿不清地说道。他确实听不懂素琴的话,因为在他的字典里,是没有“分手”这个词的。在他的概念里,分手这种事也是和自己发生不了联系的。在他的意识里,是不会遇到分手这种情况的。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理解这件事,更谈不上应对。
“我说,我想和别人过。”素琴的手紧紧地抓着床单,纤细的手指像是随时会被自己的力道折断。
“张……张春阳……?”尔童的声带艰难地颤动,他哀求般地追逐着素琴的目光。
素琴突然用力站起身来,用力回答道:“嗯。”“为……”
素琴慌乱地打断了他的话,像是要说服尔童,更像要说服她自己一样,生硬而做作:“张春阳说,要带我去看长岛的雪,带我去听潘帕斯的风吟鸟唱……你知道的,就算皮主管,就算赵总……也不敢想这些。我们一辈子,都不敢想这些。”尔童的世界轰然碎裂。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记不起两人后来说了些什么。当尔童的魂魄终于回到身体内,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素琴已经不在了。他茫然地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哆嗦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第九章、尘殇
01
尔童失魂落魄地在屋子里乱转。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感到愤怒和悲伤。他只是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这件事。他好几次举起手来,数自己有几个手指头。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一切,怀疑所有事物的真实性。
那可是姐啊。怎么可能呢?肯定有哪里不对。因为太阳不会从西方升起。但事实摆在面前:素琴不在他身边了。
当尔童确认了这一点后,又开始觉得恐惧。因为他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他开始以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幻觉。他吓得瑟瑟发抖。他神志不清地过了一天,第二天也是神志不清地上了一天班。晚上下班后马上跑回出租屋,但素琴确实不在。他等啊,等啊,等到夜阑人静,等到东方破晓。他好几次以为自己听到了素琴的脚步,冲出房门却只看到阴暗狭窄的楼道。最后他精疲力尽,孤独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颤抖着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正在故乡追赶着素琴,喊着,姐。
姐。
“今天坚持一天。”当尔童如同大病一般前去请假的时候,班长为难地回答道:“就今天不行。苹果公司派人来检查各供应商的工厂,今天会到我们厂。”尔童迟钝地思索片刻,才发现今天确实非同寻常。后勤部的全体人员都上阵了,正在拼命打扫车间,时不时可以看到部门经理甚至总经理的身影。而集合之后,班长则第一次为所有工人发齐了耳塞,活性炭口罩以及护目镜等全套劳保用品,同时严厉地宣布道:“这些东西一会全部戴好。隔音耳塞和护目镜都不许弄丢弄坏,检查的走了以后还要交回厂里。丢了坏了的,就按价格从工资里面扣。
明白没有?”
工人们也是如临大敌,齐声答应。
班长继续喊道:“今天必须严格执行安全操作流程。屏蔽门一定要关严,空气阀要锁紧,模具上的六个螺丝全部要打,一会我会把螺丝发下去。我今天全天都会在线上,哪个没做到位的给我看到了,马上滚蛋。”这次是来真的了。可惜,尔童进这家工厂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来真的。班长继续交代道:“除了苹果公司的客人,还有区里的领导也要来。等会人来了,都给我认真做事,不许盯着客人看……今天全天不许抽烟,不许吃槟榔……水杯都给我摆整齐……工作服都穿好。今天都忍住,不准打赤膊,也不准解开扣子,袒胸露乳的!……”
尔童只能强打精神,脚步飘忽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车间的气氛非常紧张,时不时就有文员小跑着向各班长传达最新的情况和命令。时间变得格外难挨,而客人一直没有出现。
因为今天做得很慢,工人们操作也都很细致,所以尔童的工作倒还轻松。生产线上的繁忙和紧张让世界有了些真实感,让尔童意识到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发生着,并不是虚幻。于是他开始拼命去理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这种在他的意识中绝不会发生的情况。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因显而易见。思维清晰之后,他甚至意识到这样才是合理的。如果要在他和张春阳之间做出选择,这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恐怕都会选择张春阳。发现这一点之后的尔童突然感到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但仍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原因很简单:素琴是姐啊。
为什么连姐也会这样呢?肯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尔童想。要去问问姐,问清楚才行。
下班就去。去质检部。尔童拿定了主意,更加觉得度秒如年。
时间终于过了十一点,突然有好几名文员跑进车间,急促的脚步带着慌乱。
来了。尔童强行集中注意力,暂时把素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准备迎接客人的检验。但他们等了好几分钟,仍然没有听到客人抵达工厂的通知,更没有看到有谁进入车间。而那些跑来跑去到处向基层班组长传达着什么的文员们更是让气氛显得不同寻常。
发生什么事了?尔童站在一排机床之间,注视着正在听取文员传达消息的班长。班长的脸色非常凝重,让尔童觉得肯定是有什么异常情况。果然,文员急匆匆地跑开之后,班长马上把工人们集合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一半是敌情解除的轻松,一半是担忧状况的沉重,宣布的又是尔童绝对想不到的消息:
“接到厂部通知,因为客人在来厂的路上出了车祸,所以验厂取消。明亮,把耳塞和护目镜收起来,交给资材部。数量别错了,不然扣你的钱啊。好了,大家照常做事吧,不用装样子了。”
尔童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如果只是简单的剐蹭,不至于彻底取消早已定好的行程。而这些外国客人既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恐怕时间早就安排得满满当当。
“嗯。很严重。厂里的商务车就在前面那一个工地边,被个泥头车撞了。”尔童去问的时候,班长叹着气,给出了糟糕的答案:“听说那泥头车翻了,把商务车后半截全部压瘪了,和个纸片一样的。除了那老外,还当场死了一个副总,一个秘书,”班长看了尔童一眼,迟疑着说道:“听说我们皮主管也死了。”尔童脑子里轰地一声,又一次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班长仍然在叹息着:“这里这么多泥头车什么的跑来跑去,路又不好,它们还横冲直撞的,迟早会出事……就是好巧不巧的,碰到我们厂的人身上。——对了,你不是要请假吗?现在可以请了。我看你这样子,要不你现在就走,请假单我帮你写。没事的,去吧,去吧。”
尔童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车间的。走在南方夏末的骄阳之下,他却感到浑身发冷,周遭的一切又一次显得虚幻。他已经完全无心再去想素琴的事,满脑子都是皮主管。
他死了。这第一位遇到的同乡,帮助尔童成为技术员的,教给他各种怎么成为城里人的方法的,尔童尊敬而又亲近的大哥般的人物,死了。不会再有人传授自己工作的诀窍,给自己提供各种方便了。也不会再有人告诉自己哪种国产红酒价廉物美,哪部美剧精彩好看了。恐惧感再次弥漫在周围,尔童双手抱胸,在阳光下再次瑟瑟发抖。然后他突然奔跑起来,逃命一般跑回自己的出租屋,蜷缩在床上,只希望不用面对这个既没有素琴也没有皮主管的,难以理解的世界。
但这种孩子气的逃避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入夜时分,尔童还是艰难地爬了起来,直奔城内皮主管的家中。
主管夫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仍然反过来安慰除了痛苦,还有迷茫和恐惧的尔童:“没办法啊,命运要这么安排,我们也只能接受。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其实,这对他来说也算是好事吧,总算解脱了,可以安心休息了……我认识他十多年,一直看着他在拼命,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自己其实也已经厌倦了吧。这样也好。也好……”
尔童只能笨拙地说着“节哀顺变”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这个看起来清瘦而纤细的女人是那么坚强,让尔童发自内心地感到敬佩。看样子不需要自己担心什么,皮主管也会安心离去。他努力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正想起身告辞的时候,主管夫人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击碎了主管夫人所有的坚强。
她放下手机,嚎啕大哭起来。尔童庆幸自己没走,惊疑不安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嫂子,你别哭,有什么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主管夫人红肿的眼睛盯着尔童,目光里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愤怒,嘶喊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就小皮的命最不值钱……”尔童隐约猜到了是跟赔偿有关的事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管夫人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哭得浑身抽搐:“……老外就算了……从古到今中国人的命就没老外值钱……可是一起死的四个人,就是小皮的赔偿最少……人都没了,我要这钱干什么……可我就是受不了,小皮的命比别人的贱……”“为什么?”尔童脑子一片混乱,几乎吼叫出来。
“户口啊。”主管夫人的声音像是撕裂什么一样,几乎要撕裂尔童的耳膜:
“他是农村户口啊。一起死的四个人,除了老外,一个本地人,一个内地哪个省会的人,都是城市户口啊。”主管夫人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就小皮是乡下人,是农村人……算赔偿的时候,按户口算的那一部分就最少啊……”尔童沉默了。这不是他能安慰得了,开解得了的问题,相反,他自己也惊愕不已,而且满心疑惑。
就算自己真的实现了梦想,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像皮主管一样,命比城里人贱。
“……他从上学开始,就一直在挣扎,在拼命……就为了不比别人差……他挣扎了一辈子,最后一看,还是徒劳……全是徒劳……”伴随着主管夫人的哭声,尔童模糊的目光中恍然出现了背着粮食在黑暗的山道上跋涉的少年,出现了在立交桥下和同伴一起啃着馒头的青年,出现了谨小慎微却又劳心费力的中年。他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皮主管家的。他在璀璨的灯火下孤独地走着,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想通了一个问题。
不必再去问素琴什么了。她应该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跟张春阳走的吧。
跟着张春阳,她就不必再为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户口发愁,不会比别人的命贱,不会被城里人称为捞头,硬盘和外地逼。而这些,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给她的。
既然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谁叫她是姐嘛。
尔童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她是姐。
既然是姐,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过得好一些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有钱人而是跟个农民工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下限是法拉利的人,却希望她跟个上限是比亚迪的人呢?
毕竟,素琴在成为自己的女人之前,首先是自己的姐。尔童告诉自己。
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
02
于是,尔童强迫自己装作很高兴。姐能过上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她过上的好日子,应该高兴,理当高兴,只能高兴,必须高兴。
但这世界总是对芸芸众生充满恶意,现实和期待永远有着难以想象的距离。
既然素琴已经不会再回来,独自一人租房住就毫无意义,反而只会让尔童难以忍受。他决定搬回宿舍。在整理好他那些简单的家当的那一夜,他对着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开始犯愁。工厂宿舍当然不可能有网络,这台笔记本该怎么处理?
下载些东西带到宿舍去看?素琴不在了,总要找些事情做做,打发一下下班后的时间。尔童打开笔记本电脑,顺手便进入了第一会所。现在没有了素琴美丽的身体,有些事,只能靠自己解决了。
找了几部成人影片开始下载之后,尔童又一次点开了网友自拍区。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再看这些,也不会再有人和他一起学着城里人的那些花样百出。他有些失落,但还是想回忆一下那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他马上就发现那位网友“烟头烧胸毛”又发了新帖:“极品巨乳美腿厂妹,这次不打码”这家伙的自拍图总是很有质量,并且受人追捧。尔童马上点了进去,看了看简单的说明:“让大家久等了。这次还是和上次那个少妇同一家供应商的质检,听说刚从生产线调到办公室的,有点土,但身材相貌都是极品。这娘们还挺难泡的,不过终究只是个厂妹,没见过世面。小爷使了些手段,还是乖乖就范了。不多说,上图。这次不打码。”
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尔童把页面向下拉,当他看到第一张图片的时候,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他最熟悉的那张脸。
是他最熟悉的那副身体。
素琴就在镜头前张开白皙修长的大腿,曾经只有尔童才能看的小屄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无数人面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尔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狂乱地拉动页面。
每一张图片的主角都是素琴。有的是她摆出各种难以想象的姿势。有的是她含着别的男人的大鸡儿。有的是她的小屄儿正在被操着。甚至还有她满脸满嘴精液的特写——最后一张,则是她张着腿,白浊的液体正从小屄儿里缓缓流出。
尔童一拳打在屏幕上,眼前的一切顿时变成了五彩斑斓的碎片。接着,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嚎叫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就径直跑到厂里的质检部办公室,甚至没有和班长打招呼。
素琴没有来上班,但蓉姐知道他为什么来的。他们在办公室门外站定,蓉姐说:“你找到她也没用啊。她现在又不是你什么人。”“她是我姐。”尔童注视着蓉姐青肿相间的脸,咬牙切齿地回答道:“她不跟我好没关系,我不能看着她被人作践。”
“是吗。”蓉姐的右眼肿得睁不开,只有左眼带着悲伤和迷茫的目光,看着怒不可遏的尔童:“她请了假,这两天不会来。”“那个谁,张春阳呢?我找他。他的厂在什么地方?”尔童已经失去理智,对着蓉姐咆哮道。
蓉姐看着他,乌青的脸颊上绽放出一个痛苦而扭曲的笑容:“我说你,冷静一下,还是等素琴来上班,先找她问个清楚才好。张春阳……别人身份不一样,你没那么容易见到的……”
尔童烦躁地打断了蓉姐的话:“等?他在作践我姐!我一分钟都等不下去。
我一定要马上去找那个王八蛋……”
蓉姐喃喃地从破裂的嘴唇间吐出微弱而绝望的话语:“你找不到的……你找到了又怎么样。别说你一个小技术员,就算我们主管,我们经理……张春阳都能像捏蚂蚁一样捏死……”
“我管他是谁!”尔童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作践我姐?我说什么也要……”
“我知道啊。”蓉姐笑着,笑得很悲伤:“我知道啊。”尔童突然想起他看到的那第一个第一会所的自拍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蓉姐,失声道:“你……你?你也……?”“嗯。我也被张春阳玩过了。还被他拍了照片。”蓉姐转眼看向窗外,目光没有焦点,像是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尔童一连吞了好几口口水,然后盯着蓉姐脸上的伤痕:“你还被他打了?”蓉姐摇头:“他才不会打我……他没那么看得起我。这是我老公打的。”是了。蓉姐结婚了。既然结婚了,还和别的男人乱搞,被老公揍一顿也没什么好说的。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尔童脸上难以抑制地浮现出鄙视的笑容,正想继续追问张春阳的事情,蓉姐却像是被他的笑容戳了一跳,突然向他喊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是贱货,活该。但是我告诉你,事情不一定和你想的一样。素琴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子。”尔童吃惊地看着她。
蓉姐双手捂脸:“你知道我老公怎么当上班长的?就是靠我陪主管和经理睡觉。那时候我不去,他就打我。”晶莹的泪水从她指缝间迸出:“这次他又嫌车间太热,让我找人帮他调到有空调的地方做事。他实在没那本事坐办公室,我搞不定,他就骂我没用。打了我一顿。”
尔童只觉得像在听天方夜谭。蓉姐好看,温顺,而且有一种撩人的风情。她甚至还很能干。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男人娶到这么个好老婆而不疼惜,却逼她去陪别的男人睡觉。
还打她。
那家伙,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我说,你就别去找张春阳了。没用的。我们做什么都没用的。”蓉姐呜咽着,像是早已对这个世界绝望:“我们生来就注定给人作践的。做什么都没用。
好吃懒做也那样,拼死拼活也那样。淫荡风骚也那样,三贞九烈也那样。遇到个人渣也那样。遇到个……你这样的好男人,也那样……我蛮羡慕素琴的……可她还不是落得和我一样……你找不到张春阳的。你要真不死心,他今天下午应该会来我们厂里。你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吧……”尔童很想说些什么,但几次张嘴,却只能沉默。他现在连素琴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去关心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女人。所以他最后只是问道:“谢谢。对了,那王八蛋的厂,叫什么名字。”
蓉姐报出来一个长长的公司名称。听到这个名字,尔童浑身都颤抖起来。儿时那难忘的,爹的怒骂和娘的痛哭,伴随着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在他耳边轰然回响。
姓张的。
张春阳。
03
“我刚刚看到你往质检部去了。”班长递来一张申请单:“你早上没打卡?
在这签个字。算你今天忘记带卡,申请补打。”尔童抹一把僵硬的脸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不住,杨哥,这几天总是给你添麻烦。”说完就草草在申请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班长接过申请单,打量着尔童,叹了口气道:“要不要放个长假,我帮你去找新来的刘主管申请。”
尔童转过头,看了一眼繁忙的生产线。自己负责的机床正有两台,在由其他技术员处理故障。这一幕让他有些惭愧,赶紧道:“不用,没事。”“你这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班长语重心长地说道:“虽说大家都希望你一直在线上,但谁家没个不顺心的事。坚持不了就别勉强。嗯?你进厂这么久,是个什么样的人大伙心里都有数。你要休息一段时间也都能理解。刚才老胡还问我了,还主动说帮你看看机器。”
尔童叹了口气。请假又能怎么样呢?什么都解决不了。相反,这段时间连续发生变故,新来的主管还没有熟悉工作。在这节骨眼上请假,绝对会给他留下一个很糟糕的第一印象。
新主管可不再是自己老乡。
所以,尔童还是摇头:“没事的,杨哥。我会尽快把事情解决掉。真是不好意思了。”
于是班长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拿着申请单走开了。
今天一定要解决问题。尔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工作,不去想那些难以忍受的画面和回忆。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还是频频跑向窗口,看着停车场的方向。
果然如同蓉姐所说,他终于看到那辆跑车尾随着本厂送货的小货车进入了厂内。
他马上向班长说了一声,然后就跑到了停车场。但目标已经离开,进入了办公楼。他只好在跑车边耐着性子等候。跟着赶去办公楼是不明智的,他也不希望素琴的事人尽皆知。
一定要给那小子一点教训。尔童不停的呼气,吸气。握拳,松开。如果他肯好好对素琴,那还好说。否则的话,尔童就一定要让素琴回来,并且让那个畜生付出代价。
作践姐的代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下班铃声响起,工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但张春阳仍然没有出现。尔童也不去吃饭,他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等到张春阳。不能拖。每拖一天,都会影响工作,对班长和老胡这些热心地帮助自己的工友带来麻烦。
每拖一天,姐就会多受一天作践。
太阳慢慢落山,天色渐渐昏暗。吃完晚饭的工友们在厂区四处散开,休息,抽烟,聊天,像已经经过的每一天,并没有谁多看尔童一眼。直到临近加班,尔童才终于看到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踩着夕阳走向跑车。
是他?尔童远远地打量着对方,一时有些疑惑,因为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不仅是休闲却一眼就能看出档次的穿着,还因为对方身材高大健壮,比尔童还高了半个头,手臂和小腿上的肌肉也健美饱满。
对方径直走向跑车,远远地按下了手中的遥控钥匙。跑车嘀嘀两声,车门如同天使的双翼,缓缓举起。
尔童此刻当然不会再有羡慕,他冲了出去,怒吼道:“张春阳。”张春阳在车门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穿工作服的尔童,马上便皱了皱眉头,和气但丝毫不掩饰鄙夷地问道:“你哪位?”尔童大步走到他面前三步远的距离,按捺住怒火,吼道:“我姐呢?”“你姐?我不认识你,你找我要什么姐。”张春阳漫不经心地甩了一下手,便想钻进跑车里。
四周已经有好奇的工友开始看向这里。尔童只能压低声音:“素琴。”“哈?”张春阳不耐烦地再次抬头:“什么东西?啊,对了。我刚玩的那个厂妹,好像是叫什么小琴来着……哦,原来是你姐啊。对对对,我听她说过,有个男朋友在这厂里打工,叫什么什么童的……是你吧?”尔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我。”
“她到底是你姐还是你女朋友啊?”张春阳终于转过身面对着尔童,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笑容:“——不不不,不用回答,我也没兴趣知道。你别急,这两天我玩腻了,就叫她回去。”
尔童怒吼起来:“闭嘴!”他向张春阳走近一步,双眼通红地盯着那张堆满优越感的脸:“你一开始就是打算玩我姐的?”张春阳满脸讶异:“是啊,怎么了,你不是误解了什么吧?”他看着怒不可遏的尔童,突然大笑起来,像是有意在火上浇油:“奇怪了,你怎么好像很生气……我这样的人,玩个女人不是很正常么……”尔童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越来越多的工友发现了有好戏看,纷纷围近。而张春阳提高声音,继续刺激着尔童:“你别生气。我玩过了以后又不是不还给你。我还给你以后,还会把她调教得比以前好玩的。——她有没有给你口交过?应该没有吧。我叫她给我口交的时候,真的是什么都不会。这几天我一直在教,总算有进步了。我跟你讲,她天赋很好,现在帮我口交的时候,啧啧……特别是那舌头,一卷一吸的……昨晚上我就没忍住,全射她嘴里了……”“畜生。”尔童终于忍无可忍,怒吼着扑了过去:“以前你爹欺负我爹,坑我爹的血汗钱,现在你又作践我姐。”
尔童的反应完全在张春阳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面对尔童的拳头,他只是轻轻一侧身,便抓住了尔童的手腕,转向几名匆匆跑来的保安喊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最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也不许找他麻烦,免得我又被说仗势欺人。”
几名保安惶恐地停住脚步,低声交谈几句之后,便悄悄消失了。
“我玩了几百个女人。”张春阳转向尔童,笑道:“第一次有人找我麻烦。
有意思。”他抓紧尔童的手腕,尔童发现自己完全甩不开他的手指:“你倒是勇气可嘉。”但随即他面色一变:“只可惜,你对力量一无所知。”尔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尘土之中。他的左臂失去了知觉,而右肩关节的剧痛告诉他,那里脱臼了。
尔童不堪一击。
张春阳用鞋底踩着尔童的脸颊,俯视着他:“跆拳道黑带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专业散打总听说过吧?”张春阳抬起眼睛,扫视着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工人们:“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他再次俯首看向尔童,嘴角咧起残忍的笑容:“你这样的垃圾,我能打十个。”尔童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他倒在尘土之中,满心迷惑。他完全没想到,对方几乎在任何方面都比自己强得多。比自己有钱,比自己聪明。比自己高大。无论智力还是体力,他都被无情地碾压。
但这实在不难理解。尔童和张春阳,所处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从来都不能相提并论。
张春阳突然收回踩着尔童脸颊的那只脚,重重地踢在尔童腰间:“老子早就想痛痛快快地揍一回人了。”他咧着嘴笑着,又是一脚:“我那老头子从小就逼我学这学那。”他一脚又一脚,发泄着积累了一辈子的怨恨:“请个什么退役的特种兵回来,强迫我学打架。”他越踢越生气:“老子玩了那么多女人,也没个谁敢来惹老子。”他非常不满:“就算我玩了他们老婆。”他很不高兴:“就算我玩了他们姐妹。”他怒火中烧:“就算我玩了他们女儿。”他满脸失望:“就算我玩了他们老母。”张春阳咬牙切齿:“真他妈的无趣。”但接着他又笑了起来:“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敢反抗的让我揍就好了。我这二十来年的打架也没白学。来啊。打架啊。我可没仗势欺人啊。都看见了。我们是在为了抢女人单挑。
——我可不是先动手的啊。”
尔童痛苦地在满地尘土中不停地翻滚。
张春阳兴高采烈地踢着,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老头子欺负你爹?坑你爹的工钱?我玩你姐——还是你老婆?这都不是事。我老头子不坑你爹,怎么发财啊。他不发财,我怎么玩你你姐,玩你老婆啊。告诉你,这还没完。以后我儿子还要欺负你儿子,我孙子还要欺负你孙子。像你这种乡巴佬,就注定了世世代代被我们欺负。你们再有出息又怎么样?我手下干活的博士,海归什么的,排着队呢,看见我还不是和狗一样。”
尔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啧啧。”看到殷红的血在最后一抹夕阳照耀下闪耀着暗淡的光芒,张春阳才终于停脚,转身钻进跑车:“死不了的。我收着呢。好了,穷逼。今晚上我就去把你女人后面的处破了,明天还给你。以后记得操她嘴巴啊。可爽了。”跑车嗡地一声,从地上的尔童面前窜过,扬长而去。尔童拼命抬头,却只能看到车轮无情地碾过满地尘土。
03
直到跑车的轰鸣声随着最后一缕阳光一起消失,才有几个认识的工友从人群中钻出来,扶起尔童送进了医务室。“莫欺少年穷。”一位工友这么安慰尔童。
但尔童只能呵呵,他知道这句话的下一句,那就是“宁欺白头翁。”少年总是很冲动,很热血,会不按常理出牌。欺负少年多少会伴随着一些风险。所以才会形成共识:不如等他们老了再去欺负。反正少年穷也注定会变成青年穷,中年穷,最后是老年穷。与此同时,他们的灵魂会在这时光的洪流中被磨去棱角。他们会逐渐习惯,会忘记反抗,会逆来顺受。
他们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给这个过程起了一个动人的名字,叫做“成熟”。
“屌丝终有逆袭日”。另一位工友这么安慰尔童。但尔童还是呵呵。其实安慰者和被安慰者心中都明白,屌丝逆袭是不存在的。那些被反复宣扬的动人故事和粗制滥造的网络小说的主角们只要仔细想想,都不是真正的屌丝。他们或者有惊人的身世,或者有隐秘的血缘。或者有万中无一的练武高手这样的天赋,或者有被火云邪神打通任督二脉这样的运气。
但尔童不是小说或者电影的主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还有一个工友这么安慰尔童。
尔童哈哈大笑。这句话实在是这世间的真理,无可辩驳。但问题是,张春阳们也知道这条真理,而且已经准备好了万全的对策。到了如今这个年头,他们已经不在乎风水怎么转了。因为河东是他们的,河西也是他们的,就连河都是他们的。
他们早就占有了一切,只留下尔童们一无所有。
遍体鳞伤的屌丝尔童回到他那一无所有的出租屋中,满心绝望。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保护不了素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张春阳对抗。他的愤怒显得非常可笑,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愤怒。
古人说,庸夫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但尔童不是庸夫。古人说,士之怒,流血五步,伏尸二人,但尔童也不是士。根据不同的需要,他有时候是农民工,外来务工人员,低收入者,弱势群体,有时候是打工仔,低素质人群,农村人。有时候是乡巴佬,穷逼,泥腿子,有时候是捞头,硬盘,外地逼。过去的某段时间内,他曾经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劳动人民”,而现在这个年代,他被贴切地称为“屌丝”。
——真正的屌丝,不可能逆袭的那一种。
他只能茫然地躺在床上,凝视着出租屋昏暗的天花板,试图在以头抢地和流血五步之间找到保护素琴的办法,但怎么都找不到。自古至今,尔童们似乎就只有通过这两个办法,放弃尊严或者放弃生命,才能向张春阳们传达自己的愤怒。
尔童想啊,想啊,不肯放弃,毕竟是为了姐啊。他一定要找到办法,不让她继续被作践。
尔童渐渐陷入一种虚幻的状态,直到手机铃声把他拉回现实。他慢慢转动眼睛,看了一眼窗外浓黑而深沉的夜幕,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的意识果然没有错,打来电话的,正是素琴。他还以为再也联系不上姐了呢。他捧着手机,花了整整五秒钟,确认了不是幻觉,然后接通电话,咧着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地呻吟了一声“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电话那一头沉默良久,素琴的声音才突然梦呓一般,没头没脑地响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长岛是没有雪的。”
尔童愣了半晌,才隐约意识到素琴在说什么。他呜咽起来:“姐。没有就没有。没有就算了。你……”他垂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哭泣。他永远只会在素琴面前,肆无忌惮地欢笑或者哭泣。
“对不起。童童。”素琴轻轻地说道:“你别哭。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姐。我不明白。”尔童用手擦着不停涌出的泪水,提高了声音:“我想不明白。你不是那样的人。不会为了什么长岛什么潘帕斯不要我的。肯定有什么缘故,对不对?”
素琴沉默片刻,语气带着一种释然的骄傲:“我其实知道是瞒不住你的。”“为什么啊,姐,为什么,你要那样给别人、给别人……给别人作践。”尔童撕心裂肺地问道。
素琴的回答如同当头一棒,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不想告诉你。不过不告诉你,你怕是要纠结一辈子呢。——张春阳说,如果我不答应,就要让这边厂里把我们都炒了。”
原来如此。姐果然不是为了她自己。尔童说不出话来,素琴还在轻声说着:
“我是无所谓,我都不想干了……但是你那么拼命当上技术员,还碰到很难碰到的班长主管……人一辈子能碰到贵人的机会不多,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把你毁了。
我有好几次想和你说,但是看到你那么认真,一举一动都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我怎么都说不出口……”
“姐,你真傻,你真傻。”尔童终于喃喃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姐,我不当这个狗屁技术员了。你回来吧。回来。”
素琴再次沉默。当尔童焦虑地想要再次开口时,她才笑着回答道:“童童,你还要我啊。”
“要,怎么可能不要,你是我姐啊。生来就是给我做媳妇的。”尔童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拼命道:“我的媳妇,怎么能不要。”果然如同尔童的感觉——他们互相太熟悉了——素琴仍然笑着,轻声道:
“姐真开心。童童。谢谢你。可是姐已经回不去了。”“怎么可能?你马上回来——”尔童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浑身哆嗦,声音沙哑地喊道:“——我去接你。你在哪?我现在就去接你回来。”“童童。”素琴越是平静,尔童就越是恐惧:“这两天我不舒服,请假了。
今天白天我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我肚子已经被张春阳搞大了。”尔童的瞳孔收缩起来,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四分五裂的声音。
“晚上张春阳来了,我跟他说这个事。他丢给我一叠钱,说长岛根本就没有雪。”素琴的平静终于让尔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绝望地在心中喊着,姐,不要。不要。
但素琴却那么冷酷地拒绝了尔童心底的哀求:“然后他还说他今天打了你。
说的可得意了。我刚刚就趁着他玩了我睡着了,捅了他不知道几刀还是十几刀。
现在血流了一地,他人已经没气了。”
既然一切都已经发生,那便只能坦然面对。尔童瞬间冷静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跑出出租屋:“姐,你在哪?我已经出门了。没事,你等我,我陪你去自首。
你这样肯定会轻判的。我等你。等你出来的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是城里人了。
姐……”
“童童,你这个大笨蛋。”素琴仍然笑着:“……我在张春阳自己家的房地产公司的一栋很高的房子楼顶上。这里可以看到整座城的样子。童童,真好看。
怎么都看不厌。”
冷汗从尔童身上所有的毛孔里一起冒出,他徒劳地喊道:“姐,具体地址是哪里?我马上到。你冷静一点。等我到啊。一定等我到。”素琴的回答令他猝不及防:“童童,我恨你。都是你,总说要做城里人,才会让我也起了这样的心思。”素琴的语气激烈起来:“我就说,我们生来是这地上的尘土,没资格想着飞上天堂的。你不信。”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语气里却没有惋惜,而是仍然带着向往:“都怪你。要是我们老老实实地,像别人一样打工,攒钱,等老了,做不动了,回老家做点小生意……那该多好。别人都这样,我们也该这样,我们注定就只能这么过一辈子。我恨你。童童。我恨你……都怪你想着当城里人……”
尔童有些晕眩,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真的如素琴所说,只因为他们生在农村,所以想当城里人——哪怕只是想想,就已经是一种罪恶?
但素琴自己,恐怕也不是真的这么认为吧。她继续骂着尔童,但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自己最后的向往:“我恨你。我恨你……反正我也说不了你,那就随你便吧。你想当城里人,那就去当。——连着姐的份一起。”“姐!”尔童恐惧地喊叫起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深沉的叹息,是空气被骤然撕裂。是地面上的喧哗和嘈杂扑面而来,是一颗尘土轰然坠落。
接着,一切便归于寂静。
第十章、幻光
01
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在以头抢地和流血五步之间苟活一生,但也总有素琴这样的士,刚烈地选择伏尸二人。尔童花了很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姐没有了。
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陪伴着他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张春阳也死了。这世上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一起消失,留给他的,便只有虚幻。
所以素琴才会留下那样的最后一句话。她是姐啊。如果没有这句话,尔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既然有了这句话,尔童的精神便有了支柱。
他仍然在那家工厂当技术员。那是素琴用她的一切为他保住的渺茫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弃。但尔童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专注,努力,勤奋,遇到了贵人,甚至花光了一生的运气,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一切砌成一道通往梦想中的天堂的阶梯,某些人却只要一句话便能轻轻毁去。要保住这道阶梯,甚至需要他最爱的人付出尊严和生命。
再也不会有大奶儿缓解尔童的伤痛,消除他的疲惫。于是尔童学会了用酒来代替。他搬回了工厂宿舍,每天下班之后,他总会握着一瓶酒,一边喝,一边看着手机。
手机里是素琴的照片,笑得非常灿烂。每次看到这熟悉的笑容,尔童也总会笑起来,仿佛她又回到了身边。每一夜他们都会这样隔着手机屏幕,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傻乎乎地笑着,笑得肝肠寸断,笑得泪流满面。
一开始还会有舍友感到诧异,但渐渐的,便不再有人问起。
秋去冬来,尔童没有回家过年。他拼命干着,仅仅半年就从技术员升职成了高级技术员。他并没有感到高兴,因为他不是为了自己。
尔童现在管着二十台机床,因为每年过年之前都会有一批工人辞工。普工补充起来容易,但技术员就不一样了。极度的劳累却让尔童觉得轻松,他需要这样才能短暂地遗忘。
刚过年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尔童像往常一样,摇摇晃晃地提着一瓶二锅头和半斤散装的花生,精疲力尽地回到空荡荡的宿舍。那对小兄弟已经辞工,而另两位还没有返厂。只有老李和往常一样,在尔童坐下之后,向他沉默地举起酒瓶。
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安静地对饮。不知不觉间尔童便有了酒意,他正准备站起身来,去洗漱休息,手机铃声却撕破寂静,乍然响起。
“刘主管,是我。”尔童接通电话,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些奇怪。
“是这样。”刘主管的声音疲惫而无奈:“你们对班的老周回去过年还没回来,小金又辞工了。和你对班的小陈今天出了点事,晚上来不了,你看你能不能帮他顶一个班。因为你对班的副班长也回老家结婚了,实在没办法。”尔童心中有些发沉,但只能接受。这位新的刘主管虽然不是同乡,但对他也不错。不但力排众议让他提前升职,还明确表示了会争取一有机会就提拔他当副班长。
所以尔童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也是刘主管第一次开口让他顶班。他马上草草洗了个澡,然后迅速赶回车间。
“陈哥怎么了?”一见面,尔童就关切地问道。
刘主管摇头:“他自己说是骑电动车摔了,手上缝了十几针,今晚是实在没办法来了,明晚一定来。——夜班抽不出人,只能辛苦你连三个班。”“没事,不辛苦。”虽然这么说着,但刘主管知道辛苦,尔童更知道辛苦。
光是一个班就累的不行,现在连续三个班,意味着三十六个小时不得休息,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再苦再累都没关系。尔童想。姐,我一定会做到。
他跟着刘主管走向生产线,正在焦头烂额的夜班的李班长马上像见到救星一样迎了上来。交代完毕之后,他带着尔童走向自己的座位,陪着笑道:“哎,真是辛苦你了。你先坐吧。我们会尽量顶着,实在忙不过来再叫你——你喝酒了?
要不要先趴着打个盹,现在没什么事——哎,来了。”“我去吧。”尔童笑道。既然来了,就要做好。
“行,行。有空就歇着吧。”李班长笑着,抱起一叠资料急匆匆地走了。尔童则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向那位翘首以待的工人。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就像尔童上过的那些夜班,就像无数的工厂中的无数农民工上过的无数夜班一样平静。当温暖的冬阳照进车间的时候,尔童从一台机床内抬起头来,用力摇晃着脑袋。不管怎么样,这台机床的刀具总算是换好了。
他带着歉意向那位工人道:“对不住,眼睛有点发花,耽误你太多时间了。
这都快下班了。”
对方憨厚地摆着手:“没事,没事,你辛苦。我产量完成了,多一点少一点没事。”
虽然这么说,但尔童依旧惭愧。这些过年都不回故乡的农民工,大多是为了趁这个机会多挣几个钱的。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尔童的班长就和副班长一起到了车间,和往常一样。
副班长把尔童刚打电话让他帮忙带的包子豆浆和一包烟递给他,班长打量着他,有些担忧地问道:“行不行?实在坚持不住就回去睡两个小时再来?”尔童强打精神:“不用,刚才五点睡了一个小时,现在还行。”“坚持不住一定要讲啊。”班长虽然关切,却也非常无奈。尔童心里清楚,讲了又怎么样呢?他如果去休息,那可就有二十台机床没有技术员维护。
至少,他现在是技术员,不用操作机床,维护的时候总会停机,所以不担心遇到老黄那样的意外。
再挺过今天自己这个班,就解脱了。明天又是元宵节,放假一天,可以好好休息。尔童飞快地吃完早餐,走进卫生间抽了支烟,站在水龙头前纠结了片刻,还是伸手捧起冰凉的水,用力擦着脸。冷水接触到他手上的溃烂,钻心的疼,但这反而祛除了不少睡意。
所以尔童干脆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尽情地淋着。
虽然这里是温暖的南国,但每年这时候还是要冷个把月的。尔童的手每天接触冰冷的钢铁,浸泡在浓稠的油水混合物中,终于难以避免地生了冻疮。现在开春了,冻疮每天都又痛又痒,十个手指都红肿不堪,如同胡萝卜。在这早上被冷水一淋,真是酸爽得尔童浑身打颤。
片刻之后,尔童走出卫生间,拼命忍住去抓挠那些冻疮的冲动,回到了生产线上。两个班已经交接完毕——尔童当然没必要参与,班长已经离开,忙碌的一天再次开始。
“现在我没什么事,帮你看着。你躺一会吧。”副班长一看到尔童,便把他拉到他们班的那张小办公桌边。尔童惊讶而又感激地看了副班长一眼,他正笑眯眯地指着办公桌边一张由塑胶托盘和纸皮铺成的床,解释道:“以前我和杨恒顶班、连班的时候,顶不住了也经常这么睡一会。趁着刚上班没事,快睡吧。等会说不定会怎么忙呢。”
尔童确实想躺一会,即使是塑胶托盘和纸皮也好。他道了谢,裹紧身上的厚工作服,在纸皮上蜷缩下来。但这次他却没有马上进入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早晨的冷风在四面通透的车间内到处穿梭,干活的时候还不觉得,但现在躺下那就不一样了。而且尔童现在极度疲劳,更容易觉得冷。他哆嗦起来,牙齿咯咯地响着。他开始怀念那大部分触感都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模糊的身体,只有那动人的温暖依然清晰。他半闭着眼睛,看着一块阳光打在身前机床斑驳的防锈漆上,摇曳出那张他熟悉的笑靥。潮水般包裹着他的轰鸣声中,依稀又听到了那温柔的呼唤:
“童童,你快点啊。”
“童童,你冷不冷?”
“童童,你再这样,姐生气了。”
“童童……”
姐,你别走啊。姐,等我一下。姐,我不冷。姐,我再也不敢了。姐,姐?
姐!姐——
“不行了。快来帮忙,那边要换刀,这台机器空气阀有问题……”副班长摇醒尔童,便急匆匆地跑开了。尔童摇了摇头,赶紧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然后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在半梦半醒中休息了半个小时,但感到更加疲惫。身心放松之后要再紧张起来总是不那么容易。他走到一台机床前,直勾勾地盯着看了半分钟,眼的重影才算彻底消失。然后他伸出手,缓慢地开始更换报废的刀具。
“你睡,我帮你带个烧鸭饭回来。”尔童不知道是怎么熬到中午的。晚餐他同样没去吃,而是在车间睡了一小时。但这种断断续续的,根本无法真正放松的休息虽然能让身体喘口气,对精神却是一种极度的摧残。到了窗外灯光亮起的时候,尔童已经多次出现幻觉。
还有两个小时。尔童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机床间来回奔跑。姐,我能顶住。姐,我一定会完成你的期望。姐,刘主管也对我很好,不能让他失望。
姐,三班的班长得了肺结核,据说要把明亮调去当班长,这次我说不定就能当副班长了。
每次迈不开脚步的时候,尔童都会在心里这么说。每次这么说,他的身体里总会涌出一股力量。还有一个小时。还有五十分钟。快了。快了。他拿着一瓶清洗液,刚在一台机床面前停步,就有另一名工人喊道:“技术员!我这模具卡住了。”
尔童只得对身边的工人道:“他那个快一点,我回头再来帮你清洗。这个清洗液,你可千万别碰。”
“好。知道,又不是第一天来。”
但尔童还是不放心。他看了看周围,最后举起清洗液,放在了这台机床顶上,然后跑向下一台机床。
“技术员!我这刀具没复位!”尔童刚处理完那副模具,另一位工人便叫了起来。
“技术员,我机器报警了。”
“技术员——我空气阀关不上——”
“技术员?我这气动螺丝刀的气管好像堵了。”尔童气喘吁吁地搞定这一连串问题,已经是脸色苍白,眼冒金星。他扶着一台机床,干呕了几声,然后想起还有一套模具没有清洗。最后半个小时了。应该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他拼命吸了几口气,拖着双腿慢慢走向那台机床。
清洗液呢?尔童的脑子已变得混乱而迟钝,目光也模糊不清。他发了会呆,才想起自己把清洗液放在机床顶上。于是他踮起脚,举起千钧般僵硬沉重的手臂去够。奇怪。怎么不在……明明放在这里了……在哪……尔童扬起脸,看向机床顶上。于此同时,他的指尖终于碰到了机床顶部边缘的玻璃瓶。
但此时的尔童已经精神涣散,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他没能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没能准确地抓住那光滑的目标。
玻璃瓶突然翻倒,粘稠的黄色液体扑面浇下。尔童这时的状态当然没能及时作出反应,更别说躲开。他凄厉地惨叫起来,感觉到利刃搅动着眼眶,感觉到烈焰流过面颊。他拼命甩着脸,视线迅速变暗。映入他眼帘的最后一幕景象,是窗外远处的城市那已经模糊成一团的灯光,正在飞速远离,悄然隐去,最终彻底幻灭。
02
尔童迈步离开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踏入绿皮火车的车厢。当脚底下踩实的那一刻,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每一个刚刚失明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感到脚步不稳,特别是在进入交通工具的时候。
“慢点。小心啊……让让……”爹的声音在尔童耳边响起,平静而温暖。但一齐响起的还有孩子惊恐的哭声:“哇——妈妈,那个人好吓人——”尔童赶紧垂下头,压低了自己的帽檐。吓坏小朋友就不好了。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当纱布拆开之后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很清楚自己上半张脸都已经变成了什么形象。只有口罩保护着的下半张脸没有被连金属都能溶解的清洗液烧毁得太厉害,但这反而让他的样子更加诡异。
爹轻轻叹息一声,扶着尔童继续前进,终于停住脚步:“到了。坐吧。”尔童摸索着坐下,听见旁人纷纷避开的声音。但他不为所动。因为他清楚,自己后半生都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必须适应,也只能接受。反正,这也大概是最后一次坐火车了。
对不起,姐。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尔童还是微微抬起脸,朝着车窗外的城市那璀璨的灯火。他仍然感觉得到它们的温度,触摸得到它们的质地。对不起,姐,让你失望了。我最终还是没能当上城里人。
或许,农民工,农村人想当城里人这件事本身,就像长岛的雪一样,是不存在的吧。
“现在去泡面,还是等会?”爹在身边问道。
“我还不饿。爹,你吃吧。”尔童轻声回答。
“行。”爹一直那么平静。他们祖祖辈辈,都能坦然地接受命运。
在爹呼噜噜地吃着泡面的声音中,车厢摇晃起来。尔童能听到那些灯光碰撞和摩擦,溅落和低语的声音正在远去。他知道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灯光中穿过。从今以后,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来城市。
汽笛声突然鸣响,像是最后的道别。尔童微笑起来。姐。爹。蓉姐。皮主管。
赵总。还有……张春阳。
你们说的都对。
尘与土确实是没有资格向往天堂的。
我们本是尘土,也注定了归于尘土。
尾声*凝望
夜色下的小村正在安静地沉睡,三两点寂寥的灯火映照着模糊的晚星。包围着村子的群山这些年来一座接一座地变成了秃头,每一阵夜风吹过,便会扬起漫天的尘土。
只有村口外的那座小山还保持着青翠,山林边伫立着一座孤坟。客死异乡而且是自杀的姑娘是不能葬入祖坟的,疼爱女儿的父母只能让她在这里长眠。
夜风吹过树林,在坟头边盘旋不休。苍苔已悄然爬上石碑,青草在一抔黄土上轻轻摇曳。人迹罕至的孤坟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夜色,她就在这里孤独地凝望着村口。
只有对很少一部分人来说,日与夜并没有什么分别。山林间的那道简陋的小路上远远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正是手杖敲打着青石。一个瞎子拄着木棍出现在夜幕下的林间,径直走向孤坟。他似乎对这里分外熟悉,爬上山顶之后便不再用木棍探路,而是加快脚步,笔直走向坟前,然后准确地停下脚步,伸手抚摸着墓碑。他的动作那么温柔,像是抚摸着爱人的面颊。最后他的指尖划过“爱女素琴之墓”的最后一横,才悄然停止,狰狞可怖的面容扭曲起来,唯一还有人样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单纯而深情的笑容。
“姐。”瞎子低声呼唤,然后掏出一瓶酒,靠着墓碑坐下,就像偎依在她怀中。
“姐,我明天要成亲了。”瞎子扬起脸,喝了一大口酒,微笑道。
“是玉莲姐。你也认识的。”
“她也是个苦命人。第一个老公还没过门,就死在城里的工地上。第二个老公结婚才半年,又死在了城里。”
“后来就没人敢要她。可我现在这样,别人不嫌弃我就不错了。”“她不嫌弃我,还说愿意照顾我,给我生娃娃。”“我就是没想到,给我生娃娃的不是你。”
“呐,我们明天就办事了。等我们婚事办完,我爹就出去打工。”“他年纪大了。现在工厂招工都是十八到三十五岁的,还有些最多到四十五岁。我爹找不到什么事做,幸好有个老乡,在一个小厂里,能把他弄进去。”“工资不高,不过也得做。不然怎么办呢。虽说厂里赔了我二十万,但是这年头钱一年比一年不值钱。说不定过个三五年,二十万就买不到什么东西了。”“我爹说,他还能干二十年。等他实在干不动了,我娃娃也长大了,可以打工了。那时候他就放心了。”
“姐,你爹娘也不担心,啊。我活着一天,就会看着他们一天。我和玉莲姐说好了的,她同意的。”
“姐,我和你说,玉莲姐也很好……”
“姐,我们,嘿嘿,昨天晚上,我和玉莲姐睡觉了。”“玉莲姐来看我,然后就没走……她也和你一样,很体贴的。知道我眼睛不方便,就自己在上面来。”
“对了,她奶儿也很大,摸起来和你差不多。”“不对。姐。还是你的奶儿大。”
瞎子突然沉默了下来,埋头喝着酒。良久之后,才慢慢地把半瓶酒浇在墓碑前,然后扶着墓碑,站起身来。
“姐,我要走啦。”他抱着墓碑,用斑驳而扭曲的脸颊摩挲着冰凉的青石,轻声道。
“姐,对不起,以后我就不能天天来看你了。”“我和玉莲姐成亲以后,就得好好和她过日子。再天天往你这里跑,她虽然贤惠,嘴上不会说,心里肯定还是不痛快的。”“还担心我。”
“姐。”
“我走啦。”
“姐,我走了?”
“姐,我走了。”
一阵风叹息着穿过林间,像是一声温柔的道别。孤坟凝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凝望着山下小村的村口。她将继续安静地凝望,凝望着一代又一代尘土们背起行囊。凝望着它们踏上父辈甚至祖辈的足迹,背井离乡。凝望着它们前往远方,改天换地。凝望着它们为城市点亮灯火,把城市变成天堂。凝望着它们在那里挥洒辛劳和汗水,在繁忙中燃尽他们最好的时光。凝望着它们在疲惫,伤痛,衰老,死去的时候,再被城市抛弃和遗忘。它们当中的一部分或许会遇到一阵幸运的风,把它们高高地吹起,让它们以为自己正在飞向天堂。但它们注定了终将坠回地面,区别只是像爹那样反复挣扎,还是像素琴那样激烈匆忙。
她就在那里安静地凝望,仿佛要凝望到地老天荒。
她就在那里孤独地凝望,凝望着着尘土们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有些奇迹早已为人熟知,比如百分之五的耕地养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有一些奇迹,比如这个古老的国度正在迅速完成工业化,则在被反复传扬。但还有一些奇迹,恐怕永远也不会为人所知,只会被深深隐藏:
这个号称由工人阶级领导的国家,正在奇迹般地完成工业化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消灭了工人阶级。如今在这个国度的无数城市中的无数工厂间辛勤劳碌着的无数尔童和素琴们,都只是农民而已。
【完】
关于本文中出现的一些典故做个注释。
百度卢浮宫——百度贴吧李毅吧,也就是帝吧。起初是为了讽刺国足球员李毅而成立的贴吧,后来讽刺的对象从国脚延伸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因为大量高质量的帖子和强大的吧友,被骄傲地称为百度卢浮宫。也曾经有“帝吧出征,寸草不生”这样的说法。后来因为移动媒体的兴起和吧主的不恰当做法而衰落。
尔童——李毅吧吧友“脑残儿童乐趣多”,被其他吧友亲切地称为“尔童”。
屌丝这个词或许不是他发明的,但绝对是因为他而流传开来,为人所熟知,甚至成为了一种屌丝文化。这位吧友在帝吧中以屌丝自居,发布的帖子中往往极尽辛酸与卑微。着名的句子有在情人节第二天发布的帖子中的“昨夜炮火纷飞,而我却独自流泪”,“高帅富们在操我未来老婆的时候请轻一点,不要弄疼她”之类。
素琴——尔童帖子中经常出现的形象。尔童暗恋的女孩,后来成为高帅富的玩物。
张春阳——帝吧吧友“烟头烧胸毛”,被其他吧友称呼为“猫帝”。和尔童正是两个极端,自称为高帅富,发的帖子也是极尽优越感,比如“我不是想收购太阳队,只是我丈母娘不肯跟我去伦敦,我每年来菲尼克斯总得找点事做”“一年赚几十亿不难,但是一年要花十亿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玩了489个女人,其中388个是处”之类。在本文中,也设定素琴是他的第四百八十九个女人。在另一位吧友“给我含毅个”发布的帝吧,乃至整个百度贴吧的第一神贴《长岛的雪》中,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张春阳。
《长岛的雪》——“他依然向往着长岛的雪,向往着潘帕斯的风吟鸟唱。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长岛是没有雪的。”这篇帖子写的是梦想和现实的落差——不是梦想难以实现,而是当你为梦想付出所有,却发现你的梦想是一个伪命题。这篇帖子在当时造成了很大的轰动,甚至出现了两首同名歌曲。其中歌手丁浩然那一首是公开承认看了这篇帖子之后创作的。
《网管》《小张和小丽的故事》是帝吧另两篇神贴,在本文中也有客串。
皮主管——帝吧除了文字帖,还有擅长用图片表达的吧友,其中的代表就是“一介P夫”和“雅痞”。前者擅长P各种脑洞大开的图,从他开始,发自己的照片到网上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而后者擅长百度涂鸦,简单的画面却总是大巧若拙,质量极高。本文中我将他们的名字结合起来,取了一个皮字。
其他的一些典故和梗,不一一详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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